《一个人的墨脱》 前言孤独的行者 蒋咏宁/文 初识王强,你绝对想象不到这是一个敢在荒原和雪峰上孤身行走的人,他好象永远是那么沉静,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不疾不徐。但只要你一和他谈起墨脱,谈起乌江,谈起三峡,他的话顿时滔滔不绝,语速开始加快,语调开始高昂,表情和动作也开始丰富起来。 在王强在成都的临时寓所里,我们看到很多他在西藏阿里和林芝拍摄的照片,以及多年前拍摄乌江和三峡的录像带,这些就是王强的全部家当。他曾经是重庆广播电视局电视摄像部一位优秀的摄像师,策划和带队拍摄了许多大型的专题片。1990年,王强参加乌江源考察拍摄,1992年和1993年两次徒步长江三峡进行探险拍摄。也许是巴山的奇峻激发了他的渴望,也许是巴人勇猛善战的精神在他的血液里流淌,在他作为优秀人才被推荐到成都四川有线电视台,生活即将展开新的一幕时,他辞去了工作,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 1995年和1998年,王强两次独自沿川藏线进藏探险,足迹几乎遍及西藏的每一个角落,总行程两万余公里。1998年底,在所有的人都是走出墨脱而不是走进墨脱的时候,他孤身走进了这个高原孤岛,没有背夫和向导,没有充足的补给物资,他就这样在静静的山野中独自行走,用双脚丈量门巴人和珞巴人世代走过的土地,用心灵感受峡谷中自然万物的天籁之声。扎根墨脱的绵阳老乡、热情如火的藏族姑娘曲珍、忙碌的武装部长、激流中的门巴族向导森格、善良的藏族老阿妈、山坡上挥别的儿童、汉人背夫和他的门巴族姑娘,那些在艰苦的环境中顽强生活的善良人们总是给王强太多的感动,他的镜头总是不自觉地一次又一次对准他们。对人的关怀、与不同生活状态的人们交流是王强旅行的最终目的,正因如此,他可以滔滔不绝地给你讲述乌江边的英俊小伙、阿里神湖边苦苦等候的新娘,还有永远留在墨脱的绵阳老乡,他的讲述总是这样充满深情,曲折婉转,让人荡气回肠。 墨脱之行给王强带来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也使他的身体受到了很大的损伤,在休养一段时间后,他开始进入墨脱行记的创作之中。在写作的过程中,他的心时常要回到寒风呼啸的雪地,回到小屋里温暖的炉火旁,回到那些关心他、爱护他的人身边。他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是再也忘不掉墨脱,忘不掉依依惜别的朋友。他梦想着有一天能再次走进去,带着他熟悉的摄像机,甚至,带上一个摄像组,把墨脱神奇的美景,把门巴族美妙的歌声,把墨脱人民的向往都拍摄下来,带给山外的人们。 如今,王强仍在继续着他的梦想和计划,在经历了墨脱的生死之行后,一般的极限运动已不能让他激动,现在他最想去的地方是非洲,在那一望无垠的黄沙中放声歌唱,那是怎样的惬意与放松? 让我们一起祝福他,梦想成真! 关于本书的几个名词解释 墨脱(加地势图) 墨脱是美丽的西藏林芝的一个县,也是西藏的最神秘之地,它深藏于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群峰峻岭中,掩映在雪峰和森林后的茫茫云雾里,发源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北坡的雅鲁藏布江在流经墨脱后,一路狂奔,直泻印度。墨脱县城的海拔只有千米左右,但进出墨脱却要翻越海拔4200多米的多雄拉山口和海拔4300米的嘎隆拉山口。由于路况太差,墨脱县城至今不通公路,进出墨脱全靠步行。重重叠叠的高原群峰阻隔了外界文明的渗透,也遮挡了外界寻觅和探视的视线。 白马岗是墨脱的老地名,在藏语里是隐秘的莲花蕊的意思。相传九世纪时莲花生大师受吐蕃赞普赤松德赞之请遍访仙山圣地,到了这里发现此处如一朵盛开的莲花,有圣地之象,遂在此修行宏法,并取名“白马岗”传说这地方粮食堆积如山,取之不尽;肉食各取所需,用之不竭;虎骨、麝香、雪莲、灵芝俯拾即是,山珍野味、香甜果品应有尽有所以这里就成了朝佛圣地,多少虔诚的佛教信徒不远千里、舍生忘死来到这里。到墨脱转山朝圣的事虽然成了历史,但当时佛教信徒们确实以到过墨脱为荣。墨脱县城周围的大小高山谷地里散居着门巴族和珞巴族的农牧民,他们承受着自然的恩惠,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门巴族和珞巴族 墨脱的主体民族是门巴族和珞巴族,在我国56个民族中他们算是比较小的民族。“门巴”是藏语的汉文音译,即居住在门隅的人。门巴族世世代代居住在喜马拉雅山南麓一个叫门隅的地方,18世纪初,部落一分为二,一部分人开山筑路、长途跋涉,举家迁移至上珞渝的白马岗安居。与门巴族作近邻的珞巴族自祖先起就生活在白马岗,分布在东起察隅、西至门隅之间的广大珞渝地区。藏语里的“珞渝”意为南方“珞巴”是藏族对这群南方人的称呼。这两个仅有几千人的民族,在群山的重重包围中生存下来,极其艰苦的生存环境造就了他们勇敢坚韧的性格,在自然的恩赐和雪峰的陪伴下,他们形成了独特的信仰和崇拜,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和追求。 雅鲁藏布大峡谷 雅鲁藏布大峡谷是世界最高的大河——雅鲁藏布江切断喜马拉雅山山脉,在东经95度附近围绕南迦巴瓦雪峰形成的马蹄形大峡谷。长504。6公里,平均深度2268米,最深处6009米,比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长370公里,深2133米)长,比秘鲁的科尔卡大峡谷(长90公里,深3200米)深,堪称世界第一大峡谷。大峡谷内一山有四季,一日不同天,呈现出从热带雨林到极地寒冻的完整的垂直自然带,动植物种类丰富,堪称自然物种的宝库。 封山季节 进出墨脱必须要翻越喜马拉雅山的东段及其余脉,所有的山口在每年的12月至来年6月期间都被极厚的冰雪覆盖,其积雪量不仅填满整条山坳和灌木带,而且还经常下到林线以下,在一些地带形成冰面,雪崩、陡峭的地势、暗藏的裂缝和较长的冰雪带不仅给修公路带来麻烦,也给进出墨脱带来极大的危险。这一段时间是墨脱的封山季节,几乎所有的进出活动都会停止,墨脱开始它长长的冬季时光,直到第二年的7月。 开山季节 由于气候和交通环境的恶劣,进出墨脱最好选择开山季节前往。每年的7-11月是墨脱的开山季节,但7月和11月还处于融雪和积雪阶段,道路难行,危险重重,只有每年8-10月的三个月时间才是进山的黄金季节。常年居住在墨脱县的门巴族人、珞巴族人、汉人及驻扎在中印边境线上的边防官兵们的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是在这仅有的三个月开山时节,靠人工背过去的,一般人要进大峡谷,也必须请人背东西,由此诞生了一个特殊的职业——背夫。 1.向往墨 在成都去西藏拉萨那近四千公里的漫长旅途中,要经过奔腾咆哮的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穿越脾气暴躁的横断山脉,才能到达“西藏的江南”——林芝地区,到达日泻千里的雅鲁藏布江边。 林芝的面积几乎覆盖了西藏东南全境,林芝地区除了有“西藏的江南”之美誉,更因有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的存在而闻名于世。当太阳准时地出现在林芝上空,人们抬起了头,目光越过千山万壑,注视着雅鲁藏布大峡谷,同时,也注视到了世代生活在世界第一大峡谷的门巴族人和珞巴族人,注视到了大峡谷中那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县城——墨脱。 墨脱,这个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县城,深藏在群峰峻岭中,深藏于茫茫云雾里。七弯八拐的雅鲁藏布江就是在流经墨脱后,一路狂奔,直泻印度。门巴族与珞巴族在我国56个少数民族中是很小的民族,重重叠叠的高原群峰阻隔了外界文明的渗透,遮挡了外界寻觅和探视的视线,人们几乎对这两个民族的生活现状一无所知。 就是这两个仅有几千人的民族,在群山的重重包围中生存下来。极其艰苦的生存环境,造就了无数勇敢坚韧的门巴族后裔,他们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信仰和崇拜,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和追求。 1998年的秋天,我再次来到林芝地区的新城镇八一镇。人口不足万人的八一镇是林芝地区政治、文化、经济、商贸的中心,是通向米林及中印边境线的大本营,也是通向墨脱县的起始点之一。 从八一镇出发,朝藏南边境靠近,黄沙滚滚的公路越过雅鲁藏布江大桥后便分岔出两条路:继续南下的路直通米林县,而向左拐的那条布满荆棘的土路,即顺雅鲁藏布江而下的那条路,就是通向墨脱县的大门户——派乡的必经之路。 从派乡到墨脱行程350里,从墨脱到波密,又是一个350里。进墨脱的路途中,必须翻越海拔4200多米高的多雄拉山口;从墨脱走出,又得攀越4300多米高的南迦巴瓦山的垭口——著名的嘎隆拉山主峰口。沿途的塌方段,横贯原始森林的无数溪流、沼泽地,让人望而生畏;每年的泥石流早已将通向墨脱的小径撕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在墨脱县周围,生存数量最多的是蚂蟥与毒蛇—— 每年的开山季节,当地人都要口念咒语,三拜山神,保佑进出的人们平安。据记载,每年仅有的三个月开山时节中,都有人死在途中,有坠入千米雪崖之下的当地人,有陷于冰窟中永远不能自拔的异乡人,有体力不支而暴死于原始丛林中的背夫常年居住在墨脱县的门巴族、珞巴族人、汉人及驻扎在中印边境线上的边防官兵们的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是在这仅有的三个月开山时节,靠人工背过去的。 多少喜爱探险的勇士们,都视穿越墨脱为探险顶级目标之一。著名探险家余纯顺走遍了西藏,因没有去墨脱而抱憾至终。 是生活在大峡谷里的珞巴族和门巴族人的生活习俗吸引我前进?还是探秘世界第一大峡谷的好奇和豪迈?或是对自身生活定位的重新认识和发现?这些因素搅合在一起所产生出的能量,将我吸引到了这里,使我迈开步子,决心去走穿越墨脱那七百里的漫长路途。 墨脱啊,这个神秘的地方,今天我将走进你的巨怀,用心灵去感受你的声音,无论是清纯的乐曲还是衰老的呻吟。 2.公路的终点—&m 天渐渐亮了,八一镇从睡梦中苏醒,我来到墨脱县驻八一镇的办事处。几天前,办事处的办公室主任阿达为我找了一个搭便车的机会——从八一镇坐车去派乡。派乡是通往墨脱路口的最后一个乡村,也是通车路段的尽头。 十月中旬,封山季节已悄然来临,墨脱北边的南迦巴瓦峰积雪线已下降到4000米,墨脱以西的多雄拉山峰正铺着今年最大的一次初雪。我搭乘的这辆车是今年为墨脱县拉生活用品的最后一辆车,除我之外,车上所有送货的人到了墨脱后都将长期呆在那里,一直要等到第二年的开山季节才能出来,也就是1999年的7月份。 几天前,当我在办理去墨脱的边境证时,一位负责签证的军人用惊疑的目光看着我。 “就你一人去墨脱?”他盯着我。 “对,就我一人。”我点头道。 “你去了墨脱今年不出来啦?” “我要出来,”我用肯定的口气说道“可能是翻嘎隆拉山到波密。” 临别时,这位军人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说:“你已经错过了去墨脱的最佳时机。”也就是说我的墨脱之行已经晚了近一个月,他还特别提醒我,如果在去墨脱的路上不能坚持走下去,就早点返回,否则有生命危险。 其实,我在八月初就已经到了西藏,我在那极其有限的时间里,从北线赶赴阿里,拍摄神山冈仁波切、神湖玛旁雍错、边城普兰等,然后沿南线返回日喀则,到拉萨时已近十月中旬,最宝贵的时间就耗在这五千多米高的茫茫荒原上 此次去墨脱,对我来说,是身体极限和时间极限的严酷考验。 装满物资的货车终于启程,车厢里除了我,还有几个睡眼惺松的汉子,他们是去墨脱的背夫,将把车上的货物一步一步地背到墨脱。 货车驶出八一镇,随即一头扎进丛林小道中。上了年纪的车一路喘息着,哐哐当当、颠颠簸簸地艰难行进。透过车篷缝隙往外看,外面一派寂静,被尘雾笼罩的远山正缓缓后移,雅鲁藏布江流经此段,江面宽阔平缓,河水正朝着墨脱的方向悄然无息地流去。在那撒满乱石的坡道上,疲惫不堪的汽车和车上昏昏欲睡的人都在承受着无可奈何的折腾。 天渐渐地黑下来。“快了,快了,再翻过几道坡就到了。”黑暗里不知谁在不停地咕哝,像在说梦话。 在昏昏欲睡中,车速突然快了起来,老破车像是焕发了青春活力,喇叭欢快地鸣叫起来,派乡到了。 当晚,我住进了一间木屋,一床厚重的老棉被就那么放在木板地上。这是一间四面透风的木板屋,据驾驶员说,这间木棚是去墨脱途中最好的住处。 派乡位于多雄拉山山麓,是徒步进入墨脱前的最后一个乡村,无论生活用品还是副食品都显得极为贫乏,而且价格昂贵。这里的土屋和木板屋破旧不堪,有一半破屋是为方便进墨脱的背夫准备的,屋内简陋得仅剩一排光木板。要在这里住宿非常简单,只需抱一床分不清颜色的老棉被躺在地板上将身子一裹。 我在派乡的两天,购了一大包压缩饼干及两个过期一年的肉罐头,还在一个藏族老人的家里购了一包黄里溢红的叫不出名的水果。我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扎绑腿,做好上路的一切准备。 出发前的一个下午,我独自坐在雅鲁藏布江边,望着白雪皑皑的多雄拉山,望着悬浮在山峦峰巅上的白云。那云团在峰口间堆积、翻滚,向山腰推进,山峰淹没在飘动的云层中。 看着看着,我心里猛地打了个寒颤。明天我将翻越雪峰,我那孤单的身躯会不会永远消失在云团里? 3.登上多雄拉山 终年积雪得多雄拉山脉,这是我攀越此雪山前所拍摄的真实面貌。 天亮了,我异常兴奋,背着沉重的行囊,挎着相机大踏步地朝雪峰走去。 清晨的雾霭在林间飘逸、升腾,我快速抓拍着雪峰那多姿多彩的体态。两小时后,我走出了松林坡,眼前豁然亮开,一座伟岸而洁净的雪峰耸立在面前。 “多雄拉山!”我兴奋地大叫起来。 松林坡与多雄拉山山体相连处是一段两米多高的断层岩地带,我站在坡与山的分界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望望,来路已被飘动的云层锁住,白茫茫一片。眼前,即将要攀越的高峰,乱石林立,草木不生 此刻,我的躯体像悬在了半空中似的。我憋足气,提着摄影箱,纵身一跳,越过了坡与山的分界线,稳稳地站在了多雄拉山的岩石上。这一跳,拉开了我探险生涯中最为艰辛危险的行程的序幕 海拔4200米高的多雄拉山终年积雪覆盖,是从林芝派乡方向穿越大峡谷通向墨脱途中的第一座雪峰,也是最高最大的雪峰。通向墨脱的小径,就是沿雪峰之颠的垭口处延伸而去的。巨大的古木树柏将山腰染成一派绿色,山腰的上部树木消失,植被稀少,山峰融入雪线的地墁带仅能看见一些依附在地壳土层表面上的褐色地衣,再朝上行就是白雪冰层铺就的皑皑雪道。 冬季封山时,纷纷飘坠的大雪将垭口堵塞,正常人是根本不可能从十几米厚的铺雪中走过,因此,封山后就没有背夫走此道,待到第二年6月,初夏来临,融融的阳光将积雪冰层融化,垭口通途显露出来,这时,背夫们才重新背起高高的货架,行走在这条高不可攀的险道上。 人们告诉我,翻过多雄拉山垭口后,有多条下山的路径,其中仅有一条小径正确,其他的路径全都通向峡谷深处,走错了路后果非常可怕。而我穿越大峡谷的第一天行程中就得翻越多雄拉山,这是个极大的考验。 眼前全是乱石荒滩,上山的路几乎全是由巨大的红岩石堆砌而成,这些通体透红的岩石相互挤靠在一起,像通向天际的阶梯。我那紧裹着绑腿带的双脚在乱石上跳来跳去,手为了支撑身体的平衡,不得不在岩石上擦来蹭去,手上被划出道道口子,淌出了殷红的血。此刻,我无暇去顾及,只是快速地朝高处攀越。 飘逸在峰颠的白云渐渐近了,更清晰了,直觉告诉我,这里的海拔已经很高,也许再坚持一下,就能看见多雄拉山主峰垭口,也就是通向墨脱之路的第一个险关。 当眼前出现了一大洼冰坑时,当看见云雾里时隐时现的山峦渐渐低矮时,当看见冰雪融化的溪水推着碎石朝峰顶的另一端涌入峡谷深处时,我知道,我已真真实实地登上了穿越大峡谷途中的第一座雪峰。 此时是下午2点30分,在垭口上抬眼远眺,通往墨脱的方向一片朦胧,云海之中,高耸的山峰若隐若现,蔚为壮观。 我对着墨脱方向大声呼喊,想听听群山的回音。然而没有回音。我一下明白过来,人在大自然中显得如此渺小,我的声音与高原的云层轻轻一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再次迈开脚步,踏着冰冷的积雪朝山下走去。 4.在窝棚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乱石缝中出现了簇簇低矮的刺丛,这里已能生长植物了!但是,下坡比上坡更难,我连滚带滑,跌跌撞撞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黑压压的原始森林,这是美妙生命的符号。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坐在冰冷坚硬的石块上,嚼几块压缩饼干,喝几口雪水,为自己的身体补充能量。 低垂的云雾,团团翻滚朝我涌来,随后一路飘洒着碎雨和冰雹,密集的雨点趁势浸透全身。我的行囊里没有防雨装备,在无遮无挡的山径上、在浓雾的包裹中,行包及我的全身被雨水浇得透湿。 目的地终于到了。在几尊巨大的岩石旁,人们就在这崖壁边沿用木材搭了几个小棚,棚内用木杆铺搭了一排高低不平的木板,便于过路人休息。 此刻,我带着一身的水气跨进了木棚。 棚内生着火,几个门巴族背夫围着火坑异常惊奇地看着我,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就如同我不敢相信他们的存在一样,一个汉人孤身在雨夜里蓦地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相遇,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那么融洽,虽然我们之间的语言交流很费劲。这是三个结伴成行的背夫,他们是三天前到达此地的,翻越多雄拉山后背夫们都要在此休息几天。他们所背的物品高高地堆积在特制的背架上,每人所背的物品重量超过100斤。背夫们告诉我,前方正在塌方,砸死了一个藏族背夫,他们是今年最后一批进墨脱的背夫。 今年的雨水很多,且降雨时间很长,去墨脱沿线有近百个大大小小的塌方段,都出现了大面积的垮塌,有的垮塌甚至危及原始森林。 棚内的土坑里,湿木柴在火中爆响,我坐在火炕边解开被雨水浸透了的衣服、绑腿带,脱掉重重的长裤,拧干雨水,慢慢地翻烤着。一位汉子弯腰递给我一大碗热腾腾的玉米糊,嘴里一个劲地说:“吃,吃。”我接过碗,埋着头一口气喝完了这一大碗玉米糊。 棚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已黑尽,我的脸和胸膛被火烤得通红发烫。门巴族背夫挤靠在一起沉沉地睡去,他们中的一个汉子脚被扭伤了,表情十分痛苦。前方的塌方区阻挡了他们的去路,他们还得在这个崖棚内住几日。但是,明天一早我还得走,我必须每天不停地走,才能穿越墨脱那七百里的艰难路程。 山野的夜晚一片漆黑,除了山风的呼啸外偶尔还能听到几声怪叫,令人胆颤。我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窝棚里,度过了走向墨脱的第一个夜晚。 5.在森林的胸怀里孤行 为墨脱送货的背夫每一次背货的重量都不低于100斤,而且小腿必须扎紧绷带,防止原始森林的山蚂蟥袭击。 清晨,天放晴了,云层洞开,能清晰地看见天空蓝莹莹的色彩。我忘却了饥饿,什么东西也没有吃,异常精神地跳过一道咆哮的激流,裹着满身的雾气,开始了穿行原始森林的旅程。 遮天蔽日的树叶使森林变得黑暗而潮湿,野性十足、千姿百态的参天大树挂满簇簇绿色的树茸,枝干与枝干交错,白雾在树间缭绕,使人看不见远处。堆满乱石污泥的小道在枝藤野草丛中延伸,与溪流搅和在一起,使路变得泥泞难行。 森林中不时出现一块又一块的沼泽地,乌黑的腐土托举着簇簇死藤败叶,形成一个又一个死亡陷阱。翻着气泡的腐土散发着一股呛人的异味,我向沼泽地仅仅跨了两步,腐泥几乎淹没我的大腿。我使出全身力气迅速地退了出来,吓出一身冷汗。我喘着大气,绕开了沼泽地,走进茂密的灌木丛和齐腰深的杂草中。看看时间,我已孤身在大森林中走了五个小时。 在走出灌木树藤的同时,我看见了一具完整的尸骨,这是一具马的尸骨,整齐地横在泥道与草丛之间,尸骨周围有簇簇白毛,垫托着尸骨的那方厚土已随着这副尸骨的形态变成黑色。这块酷似马形的黑土,是被马的血肉侵蚀形成的,这是我进入森林看见的第一具完整的白骨。 过去,脚夫们为墨脱运送东西,很多时候是用马匹驮运,一匹马驮着三百多斤重的物品,行走七天左右可到达。但由于行走道路太艰难,激流、塌方、泥石流、沼泽地、雪崩等天灾太多,很多马匹无法逾越,倒下了。 每遇到这种情况,马匹的主人可惨啦,一匹马的售价在5000元左右,对一个当地的脚夫而言,5000元也就是他们背100斤重的物品,往返墨脱至派乡约十趟的工钱。 由于马匹的代价太大,现在为墨脱运送物品几乎全是靠人工背运。每年开山季节,总是有一批门巴族、藏族及少数汉族组成的背夫队伍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来回穿越于雪山、塌方、泥石流段及原始森林,为生存在墨脱的人们运送生活物品。每年都有背夫倒下,倒在这段难以逾越的途中。然而,每年又有新的背夫加入。为了生存,为了改善墨脱地区的生存环境,背夫们每年都要在这段险道上行走。 不知不觉中,森林里的树叶坠下了大滴大滴的水滴,天空下起了小雨,森林里漫起了水雾。我浑身上下被雨水浸透,泥浆粘满双腿,水雾遮挡了视线,四周水气漫溢升腾。 在一片密林拐弯处,一种清晰的声响使我从机械的行走和单一的思维中惊醒。三十米开外的枝藤丛草深处响着哗啦声,齐腰深的草丛一片骚动。 我的全身顿时紧张起来,大脑迅速闪出一连串猛兽形象,是熊、狼、蟒我的心狂跳起来,迅速拔出刀紧握在手中,停住脚步,紧紧地盯住晃动的乱草丛。刹那间,一切响动停止了,寂静得可怕,只有心在怦怦乱跳。我慢慢移动微微发抖的脚向后退,一边还防备地盯住那团茂密的乱草丛,然后快速离开此地,心里真是害怕极了。 墨脱的原始森林自然保护区大约有五万二千公顷,其原始状况在全国范围内是保持得最好的。森林内有三千多种高等植物,被国家列为保护对象的珍稀植物就达几十种。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行走,就像置身于“自然博物馆”和“自然的绿色基因库”中。 墨脱的原始森林也是色彩斑斓的动物王国。在这片茫茫森林中,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的动物就有42种,占全国保护动物的四分之一,其中大部分为一类保护动物。潮湿的土壤被繁茂的植物草藓覆盖,各种毒蛇、山蚂蟥、软体爬虫、巨蟒无以数计,走进墨脱途中的深山峡谷中也多有分布。 海拔已经下降到1200米,气温随着海拔的降低正一点点地升高,从印度洋刮过来的风,卷着热气在山谷中乱窜。我脱去厚重的摄影服、毛衣、秋服,汗珠仍然不停地从额头上挂着串儿朝下滴。脸通红发烫,内外衣全被汗水湿透。这是什么季节?翻多雄拉山时正下雪,而现在竟感受到夏天的燥热。 灼热的太阳出现在山谷上空,耀眼的光彩洒泻在五彩缤纷的植物上,山谷里的古树越来越少,奇异的植物越来越多,随风摇摆着,幽谷里所有的生命都在阳光下尽情地显露着自己。 由于我的闯入,原本宁静温馨的深谷顿时躁动起来。翅翼亮丽的小鸟从我头顶掠过,停在眼前的树梢上,瞅瞅地鸣个不停,引来四周小鸟的共鸣;一缕阳光从茂密的叶隙间突然泻落下来,把一束七色光柱直射在森林巨树表层及潮湿的岩壁上,几只如成熟大青蕉般大小的“猪儿虫”正在岩壁上缓缓爬行,令人害怕。 泥径的草丛旁,一条条1米多长的青蛇随处可见,这些呼哧哧乱窜的小青蛇在自己的植物家园里游窜自如。当我走近小青蛇时,它们也仅是将那长长的身段缩回自己的草丛窝里,并不远游,待一切响动平静后,又从草丛里探出头来,盯着我那紧裹绑带的腿和拐杖,一时间在那看似平静的草丛深处,又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动声。 心灵深处的恐惧和不安,随着这种草丛里发出的呼哧声渐渐隐去,心绪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很清楚在这个与印度接壤的大峡谷深处,也是一个汇聚万种蛇类的王国。在这丛林深谷中,该有多少奇异的生命,在这里繁殖生息,这里是生命的天堂。 6.翻越蚂蟥山 在森林中行走了几天后,心中的恐惧已经逐渐消失,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向南,向南!山谷的出口通向南方。下一站应该是汉米了,走到现在,通向墨脱的路程还未走完三分之一,我开始为自己的食物发愁了。还有几盒压缩饼干,不知能否支撑下去。每天都在吃压缩饼干,满嘴无味,肚腹空空却一点不显饿。山谷里的溪水喝了不少,有时一口气喝得肚子发胀,咽喉仍干涩难忍。身体还没有出现虚脱现象,四十多斤重的箱子和背包压在肩上一步一步攀越行走,我常常不敢相信自己有如此大的胆量和难以置信的体力。 碎石小径穿过低矮的灌木丛林,朝山梁顶端延伸,又开始上山了。 上山的石道其实就是一个终年淌着水的溪沟,沟的两旁全是灌木丛草,每前行一步,都得弯着腰,抓紧沟边的树藤,踩着沟内的石块缓缓向上,迎面倾泻的流水淹没小腿。陡峭的溪道既不能站,更不能坐,只得不停地向上爬。 爬上山梁,眼前一派茫茫。我放下行包,顺势躺在湿漉漉的坡沿上直喘大气,仰视远天高云,全身松弛下来,闭上眼准备好好休息一会儿。 寂静的山野仿佛也随我一同沉睡,裹在身上那湿漉漉的工作服慢慢升起热气。 突然,脚踝出现一阵阵痒痛,一会儿脖子也出现了痒痛,有一种凉凉的小东西在脖子上爬行。我随手一抓,是一条黑色的软体爬虫,约三厘米长。 这是什么虫?我用手在脖子痒痛处摸了一下,鲜血粘在手上。我大惊,迅速坐起来,赶紧解开鞋带,查看脚踝。好家伙,七八只黑软爬虫附着在皮肤上,我慌忙扯掉黑软虫,仔细寻看四周,无数的黑软虫正在爬行,我的行包及摄影箱上也不例外。 我的心脏猛烈地狂跳,我知道这些软体家伙就是人们谈虎色变的旱蚂蟥。怎么?难道我已经进入了蚂蟥区域? 在进墨脱前人们向我谈论最多的除了塌方段、雪山垭口、原始森林的黑熊和猴子,就是吸食人血的旱蚂蟥。这些蚂蟥铺天盖地,任何生命走进这块丛林,都将受到吸食。当旱蚂蟥附在人的肌肤表层时,它头顶部的大吸盘张开,紧紧地吸住肌肤,人的血液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被吸入了它的体内,蚂蟥的躯体随之一点点变大。如果人的皮肤不敏感,就不易察觉,因为蚂蟥吸血的整个过程不怎么痛。 最容易受蚂蟥吸咬的躯体部位一般都是与草丛接触密切的脚踝部位,常在这条石道上走的有经验的背夫都用长长的布带将脚裤口绑扎紧。我的这条绑腿带常常松散,特别是被溪流浸泡后,更不好用,走进原始森林时,便扔掉了它,到这时才深感麻烦大了,只要我的脚一踏进草丛中,双脚马上就爬满了蠕动的蚂蟥。 有近80里路遥的蚂蟥山绵绵起伏,在这个行走时间需两天的丛林高山里,因吸食生灵血液的山蚂蟥太多太多,故得名为蚂蟥山。 过蚂蟥山时不能停留,更不能坐下休息,在派乡的时候,人们已经告诉我怎样对付蚂蟥。应该点燃一只香烟去烧烫蚂蟥的尾部,然后轻轻拍打腿部,钻进肌肤里的蚂蟥就会缩回头部,滚掉下来。可是,当提拉裤腿,脱去袜子,看见自己的双腿爬满几十只蚂蟥、腿部流着鲜血时,我早已惊恐万分,点燃香烟、拍打患部,直接用双手抓蚂蟥。 尽管不停地检查着、抓着,我那红肿的脚踝上仍被疯狂的蚂蟥吸咬得鲜血直流,白色的袜子被长流不止的鲜血浸红,我的手也受到叮咬。有的蚂蟥钻进肌肤很深,被拉扯断后蚂蟥的头部仍深深地陷进肉里,肌肤表层留下一个个黑点。此刻,偌大的蚂蟥山只有我一个人,除了迅速逃离,我别无办法。 7.爬过虎口崖 走进了汗密,在山梁上有几个用树木和树皮捆扎成的小棚。这个仅供背夫们歇脚的地方,竟在地图上占有一个醒目的位置,真令人难以置信。 过了汗密,就是著名的险道九十九道拐及万丈绝壁的虎口崖。这是一段从山梁直坠深谷的陡道,行走的人必须用手撑着崖壁,沿峭壁缝里的滑道小心翼翼地随滚动的碎石一点点地下滑。俯视下面,深谷中的激流宛如一条银带,闪闪发光。 九十九道拐曾摔下去两人,一个是背夫,连人带货摔了下去;另一个是途经此处的门巴族人,坠下深谷后,尸首难全。因墨脱途中每年都要死人,九十九道拐摔死两人也仅是派乡人谈论中的平常事而已。 我背着沉重的行包,手提摄影箱,一只手扶着崖面,从上千米高的山崖慢慢下滑,每滑动一步,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脚下的万丈深渊令人胆颤,我一次次滑倒在崖缝间。 终于滑完九十九道拐,我已无力继续行走。在异常艰苦的行程里,体力不断消耗,头晕、喘息、疲乏、幻觉,身体虚弱的现象越来越明显。但我心里很清楚,必须坚持走过这段荒无人迹之路,我的身体才能得到有效的补充。 我知道,走出虎口崖后就会看见人迹,前方一个叫阿尼桥的地方有人居住。据说,有一批门巴族人在此处搭建了木棚窝穴,为路过此处的背夫们提供歇脚食宿之便。一想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心里就涌出一股冲动,就有希望坚持走完到墨脱的350里路。 8.只有三个人的阿尼桥 在开山季节,阿尼桥也是背夫过往的休息地。 阿尼桥是一座人工修建的索桥,也是从派乡去墨脱路程中的第一座桥,地理位置非常重要,是山与山之间的重要通道。在两座山峰相交的底部,一条奔腾汹涌的河流咆哮着涌入峡谷深处,涛声轰鸣,白浪翻滚,一架简易摇摆的钢索铁桥横跨于两山之间。 我真不敢相信,在地图上能清晰看到位置的阿尼桥原来如此之小,小得仅架设了两个使人安身避风的小棚,小得仅有三个人居住,这就是进入大峡谷后第一次相遇的门巴族人居住的阿尼桥! 疲惫的双腿仍在乱石堆中磕碰,此刻那被扭伤的脚踝开始疼痛起来,我喘着大气,咬紧牙关朝木棚走去。 桥头是一块较平坦的坡地。整个阿尼桥区域仅有两个木棚,共有三个门巴族人在此居住,两女一男,男人约三十来岁,两个正在晒衣服的女人仅有二十来岁。 他们三人久久地看着我,满脸迷茫,半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肩背行囊疲惫不堪的汉人只身走到了阿尼桥! 我的全身松软下来,放下行包,打开摄影箱,将行包内的物品一一摊在了阳光下。我躺在木棚前的大石上,闭上眼,接受阳光的照射。行程已过三天,去墨脱的路程也走了一半,此时此刻,躺在阿尼桥的大石上晒太阳,是我三天中最为舒服的一次日光浴。 他们三人围住我指指点点,翻看我的衣服,惊奇地看着箱内的摄影器材、五颜六色的胶卷盒。由于语言不通,我只能用手势比划着诉说我从什么地方来,将要到什么地方去。那个男人惊奇地看着我比划的手势,用手竖起一个指头在我面前指了指,又朝远方指了指,然后指着我的胸膛。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问我是否一个人来此地。他们又交谈起来,那两个女的不停地啊啊、呀呀地尖叫着。 这三个门巴族人是友好的,而且很善良,他们摸着我那被蚂蟥咬得斑斑点点的伤腿,一个劲地摇头“呀——呀——呀”地尖叫。汉子回棚去背一张弓箭,手拿一根钓鱼竿,腰间挂着一把大刀走到我面前,举起钓鱼竿在我眼前晃了晃,又指着阿尼桥下的激流。我明白他要去河边钓鱼。 汉子匆匆地走了。两个门巴族女子比划着手势叫我进木棚休息。 木棚内的石坑灶正燃烧着大火,灶火上方悬挂着一口黑乎乎的大锅,锅内冒着热气的水上下翻滚着。几天来我第一次用热水洗脚,麻木的脚渐渐恢复了知觉。我拿出亲手绘制的地图,上面画着去墨脱的四座桥。摊开地图,我指着背崩乡对她们说到“背崩”她俩同时点头也说到“背崩”我想“背崩”这个名称也许是从门巴语音译过来的。 喝了口热水,躺在光光的木板上,我的心里激动异常。明天我就要走到背崩,走进传说中的村落,亲眼目睹门巴族人那奇异的生活习俗。这一切都是真的!明天我就要到背崩乡!我激动得从木板上站了起来。坐在火灶旁的门巴族女人笑吟吟地望着我,木棚外,另一个女人提着我那双沾满血迹的胶鞋和袜子朝河边走去。 太阳已落山,从峡口朝远方望去,晚霞将峡口外的天空染得通红,被森林覆盖的绿色山峰变成了金黄色。峡谷深处激流溅起的水气升腾飘逸,与山中的雾气相融在山谷半腰,形成一条白色飘带。我赤着脚走出木棚,将摊在大石上的衣物、行装、摄影器材一一收拾好,这些被阳光照射得热乎乎的东西还得随我走进墨脱。 木棚内那门巴族女人正朝我招手。我走进木棚,靠坐在火坑旁。灶内的火势很大,她熟练地朝火灶内塞柴禾,又朝锅内倒进一大木瓢玉米,看来晚上该吃煮玉米了。另一个门巴族的女子从河边回来,将我那洗干净的鞋袜放在火灶旁烤着,我一个劲地连说谢谢。她俩全都笑了,笑得很腼腆,炉火映照在红红的脸上。 其实,门巴族的女子是很美的,潮湿的气候和与世隔绝的生存环境,使她们显得灵秀而内向。与藏族姑娘豪放、热情的性格相反,她们总是含笑地看待一切,几乎不说一句话。当她们做完一件事情时,总是含笑地望着你,眼里永远是善良与热情。 玉米在锅内煮开了花,上下不停地翻滚,木棚内飘溢着一股香气——一股久违了的香味。 天黑前那个钓鱼的男人回来了,钓了二斤多鱼,全是无鳞鱼。他熟练地用刀剖鱼洗净后,一下子全倒在了煮玉米的锅里。 深谷的夜晚来临,天空中出现了一轮又圆又亮的月亮。木棚内飘逸出一股特殊的香味,门巴族女人又拿出几个外形怪异的小瓜,切开后也倒进锅内。我们都盘着腿围坐在锅边。 由于语言不通,我们之间没说一句话。她们递给我一个大碗,又为我添了一大碗煮玉米。每为我做一件事,她们的脸上都洋溢出兴奋而愉快的神色。 虽然没有语言交流,但行动消除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感和陌生感。当柴火燃烧到最旺的时候,男人很兴奋,很激动,他拉住我的手唱起歌来。夜晚的歌声随着火苗的跳动在起伏,他唱得很投入、很动情,面向高空,眼中闪动着光芒,高亢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地在深谷内回荡。两个门巴族女人也沉浸在歌声中。 我惊呆了,这世界是那样的纯洁,身体的疲倦和内心的负荷一下子随这干干净净的歌声飘去—— 这歌声是因为我这位陌生人的到来而唱?或是这歌声每晚都要在与世隔绝的深谷中响起?我不得而知,但今晚的歌声使我备感亲切,心灵也十分欣慰和满足。我想,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劳作、渔猎、唱歌、欢愉,简单地活着,心灵的空间自始至终与自然的纯净相融,这就够了。 夜晚,峡谷上空的新月忽暗忽明,和木棚内那随风闪忽飘逸的柴火遥相呼应,疲惫的身躯和心绪早已放松下来。 此时,那激情高歌的一男二女,已回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木棚内,他们的身心正坠入美妙自然的梦境里。 我坐靠在另一个木棚内,眼前的柴火烧得正旺,今晚我得背靠木架,陪伴随风飘忽的架火坐一宿了。寂静的峡谷山野除了溪河的湍流声、柴禾在火里的炸响声外,别无多余的声音。 我的思绪无法在这种环境中进入梦境,回望另一个木棚,棚内的油灯亮光早已熄灭。 这熟睡中的一男两女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一家人吗?他们在这荒野的峡谷深处生活了多少年? 其实,所有的问题在这特殊的大峡谷环境里已经显得不重要了,现实中,他们三人相亲相融,在远离人迹的僻静洼地里,相互依靠,谁也离不开谁。 第二天,我早早地醒来,感觉精神特别好。他们三个人还挤睡在木床上。我走出木棚,深深地呼吸着这里的清新空气。清晨的阿尼桥孤身单影地置于两山间的树丛中。据说此桥过去是由藤绳牵引,藤绳上铺一排木板,来往两山间的背夫就在木板上晃晃荡荡地行走,现已改为钢索桥。 我轻轻地走上阿尼桥,感受一下过索桥的滋味,桥下激流翻滚,伴着轰鸣,令人目眩,走过桥去又是一派葱郁的森林。 “啊,呀——”两个门巴族女人站在对岸向我招手,人声在深谷中飘荡,非常亲切。 回到木棚内,煮好的玉米糊和土豆正冒着热气,两个女子低着头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他们三人默默地看着我,时而笑着低语。人与人之间最纯朴的真情此时此刻已融入我的血液中,今生今世我能忘记他们吗?那深情的目光、纯朴的笑容,那充满激情久久回荡在内心深处的歌声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切。 当我又踏上行程,走过索桥,他们三人还站在大石边。我朝他们挥了挥手。几乎同时,他们三人都举起了手,两个女人还向前跑了几步。 “啊,呀”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这些我听不懂的呼唤一定是在保佑我,保佑我平安到达墨脱。 9.闯过塌方区 晨雾渐散,气温慢慢升高,布满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我就可以赶到墨脱县境内最大的一个乡——背崩乡,就可以看见生活在背崩乡的门巴族和珞巴族人了。 三小时后,二号桥到了。深藏于群峰峡谷中的二号桥很孤寂,索桥上的木板残缺不全,桥头的荒草淹没头顶,桥下仍是汹涌奔腾的激流。 我坐在桥头休息了一会儿,让浑身的热汗慢慢冷却下来。穿过峡口的凉风吹拂着索桥两岸的野藤枝叶,红、绿、黄相映的枝叶被阳光、雾气、露水所浸染,水灵灵地透溢出勃勃生机。在这幽深的峡谷中,野藤枝叶的花草竟会如此绚丽诱人,在自然野味的万花万果中穿行,真是一种享受。 我小心冀翼地走过二号桥,前方的路径仍然是上坡,草丛树林渐渐稀疏,一阵阵山风卷着泥腥味扑面而来。我抬起头,发现眼前的树丛突然消失,这座被树丛包裹着的山峰也会出现断层,怎么回事? 到断层崖边一看,我大吃一惊,这是一处大塌方段,边沿还有一股激流从山顶倾泻而来。从高处冲下的水推动土砾碎石朝深谷滚动,平均不到十分钟滚动一次,被泥石流掀翻的大树连根拔起,将整个山峰撕裂得惨不忍睹。垮塌的泥石流跨度超过二百米,我别无选择,必须走过这两百米宽的泥石流,因为通向墨脱的路在塌方段的另一边。 墨脱沿线的地质结构很复杂,在七百里的穿越途中两端山峰海拔由近六千米至一千多米,几百个塌方区就分布在这些路段中。由于每年都有新的塌方段出现,此段根本无法修筑公路,墨脱也就成了全国惟一不通公路的县城。 我提着摄影箱小心地进入塌方段,,深一脚浅一脚,极为小心地在泥石流的土砾碎石上慢慢前行,脚下碎石的滚动使我不断滑倒。我一只手深陷泥石中支撑身体,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摄影箱扣,不敢停息。 突然,头顶上的山峰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山上巨石滚动,泥石流汹涌而下,脚下的泥石也在颤抖。我本能地蜷缩在一个巨石后面,泥石流在离我仅十米远的地方呼啸而过,碗口般大的石头从天而降,寂静的深谷变成了炮火连天的战场。 在铺天盖地的飞石中,任何躲闪奔跑都是徒劳的,我将整个身躯和头龟缩在巨石后面,屏住呼吸等待危险过去。 此时此刻,生命在这里显得如此渺小和脆弱。 四周又恢复平静,我探出头来四下张望,眼前的一切已面目全非。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终于,我涉过了塌方的最后一程。轰隆隆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我紧紧地闭上双眼,不忍久看这惨烈的大自然创口。 10.途三号桥 在派乡的时候,人们告诉我,从二号桥至三号桥途中,有一条不易被人察觉的岔路是通向印度边境的。并提醒我要特别注意,如果迷途走上通向边境的路,非常危险。因为在野山丛林中的边境线并未有明显的标志,全是无路径的野山、悬崖、深谷,这是大自然设下的陷阱。 其实,二号桥离三号桥不算太远,二小时就可走到,现在我已经走了三个小时,仍未看见高悬两山之间的三号桥,眼前始终晃动着垂挂露珠的草丛,以及那些不停摇晃着细长身子令人肉麻的蚂蟥。 走着走着,满山冈的刺草丛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塌方创口。我不得不停住匆匆的脚步,稳住焦急狂跳的心绪,趴在塌方创口的边沿向四处张望,我走错路了,三号桥绝不可能架设在山崖之巅。此时,焦急、紧张、恐惧一齐朝我袭来。该朝哪里走? 眼前是近五十米高的崖壁断层,要下去是非常困难和危险。即使侥幸下到了崖壁底部,发现无路可走,也再不可能退回到崖壁上端,那我就会被困死在崖壁峡谷中。 我慌忙穿好胶鞋,顾不得脚上正流淌的鲜血,对着崖层和森林失态地大喊起来:“有没有人” 我那一遍又一遍的喊叫声在丛林中回荡,变调的声音飘过眼前的崖壁,消失在远山中。 在派乡的时候,听当地人说曾经有一个外地人在去墨脱的途中迷路失踪,后来人们推测此人被森林中的猛兽吃了,他的部分行李一年后被人们在一个崖穴洞里发现。还有一个门巴族背夫背着近百斤重的水泥袋,晕头转向地走错了山口,走到离中印边境很近的山峰,瞎转了两天也仅是在峰口处打转,然后他扔掉了水泥袋,只身翻崖爬壁才回到了原路上来。还有很多的人由于各种原因死在了途中—— 我停止了喊叫,因为每一次喊叫,心灵深处就增加一分恐惧。显然,我有些失去理智,此时此处根本不可能有人出现。 火红的太阳正至中天,汗水浸透了全身,我慢慢地冷静下来,直觉在提醒我,必须按原路返回,别无选择。 我忘却了疲累,忘却了蚂蟥的叮咬,走啊走很快我的全身爬满了黑色的家伙,有的蚂蟥已经爬上了我的脖子,顺着领口爬在我的胸膛上。这一切我都感觉到了,我不愿在丛草中停留,只是一个劲地赶路,再赶路 奇迹终于出现了,一条朝山下拐的岔路在丛草中出现了,这是一条从来的方向无法辨清的路,它被丛草掩盖了大半,当我从180相反的方向靠近时才能较清晰地看清它的轮廓。 我兴奋得几乎大叫起来,天哪!我终于走上正确的直通三号桥的正道。 这一趟误途的折腾,耗去了近五个小时的时光。当三号桥的身影终于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时,我的精神陡然一振。 三号桥是一座横跨峡谷的桥梁,也是一座钢索桥。桥身高悬在峡谷半腰,静静地横跨在两山间。我轻轻地走上桥面,桥身两端无护栏,高悬的索桥随着我的脚步、随着峡口的阵风在晃动。遥望远方,峡谷的开阔口隐隐可见,幽深的峡谷快走完了。 11.走进背崩乡 走过三号桥还有最后一座桥要跨过,走完四座桥,就是墨脱地区最大的乡——背崩乡政府所在地。此刻,我的心灵深处溢满喜悦,通往背崩乡的最后一座桥也许就在山谷尽头。 走过垭口,走过山谷,山峰与山峰的连接处被一条大河截断,眼前豁然开阔起来。 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像野兽般咆哮的大河,这是雅鲁藏布江的下游,河段宽阔,江水汹涌,白浪翻滚。一座长长的铁索桥横跨在雅鲁藏布江上,这就是解放大桥。铁索桥的另一端巨石林立,石林后是一小崖坡,坡的背面又是高耸云端的山峰。在山峰上,一条几百米高的瀑布从山崖裂口处喷涌而出,神秘的背崩乡就从容地端坐在坡与峰之间。 解放大桥是通向墨脱县中心的四座铁索桥中最大的一座铁索吊桥。它横跨雅鲁藏布江,又临近中印边境线,是墨脱地区的运输命脉,驻守着边防军。这是在通往墨脱途中我第一次看见边防军。 从印度洋方向刮过来的风逆雅鲁藏布江流动的方向而上,热风搅和着灼热的阳光,把雅鲁藏布江南北两岸烤晒得滚烫。我几乎脱去了穿在身上所有的衣服,大踏步地走上了大桥。 铁索大桥另一端的高坡上,一个人正注视着我。这是一个穿着短裤、裸着肩背、挎着冲锋枪的边防军士兵。阳光下,这位身材不太结实高大的边防军士兵在桥头的土坡上来回地走着。他黑黝黝的皮肤被峡谷上空的烈日烤出一层油汗,远远望去,就像电视记录片中的“非洲战士”乌黑的冲锋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见我过来,士兵停住了脚步,他睁大眼看着我,又抬头远望,去寻觅我身后的远山,寻觅隐藏在山中的小径,他似乎不相信我独自一个人走到此处。 就在我登上土坡的那一刻,用石块砌成的圆形碉堡内迅速地走出了两个高个子军人,穿着白色背心,手握望远镜,腰间挂着手枪。 “老乡,你从哪里来,有没有边境证?”一个高个子军人用标准的四川话问我。看来我这身装束已显露出我的身份。我放下箱子、行包,从包内翻出我那包裹得非常好的、能证明我身份的证件递过去。三个军人凑在一起,仔细地检查了我的证件说:“你是一个摄影记者?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点点头。他们三人惊奇地看着我。 “你走了几天了?”另一个人问道。 “从派乡出发,今天是第四天。”我喘着粗气说道。 “你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打开看一看。”军人的口气平缓而冷静。 我蹲下身打开箱子,说道:“里面全是摄影器材和胶卷资料。” 箱内,照相机、胶卷、资料在阳光的直射下光彩耀目。 一个军人拿起照相机连连说,这个相机一定很贵,是什么牌子?什么型号?我告诉他们是佳能相机,并指着佳能的字母让他们识别。他们都兴奋起来,握住这个相机眯着眼朝远山瞄去。 半小时后,我告辞了这三位军人。他们告诉我,翻过眼前的高坡,就可以看见背崩乡。 我顺着石道爬上石林坡崖,一座小小的土坡遮挡了我的视线,仍看不见背崩乡。转过脸去,脚下的雅鲁藏布江翻腾得正欢,一只美丽的小鸟掠过头顶,朝云端深处飞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当我再转过头来时,我被一股潜进肺腑的气息所吸引,这分明是生命的气息,是人的气息。背崩乡袒露的胸怀正散发出炽热的体温向我召唤。我弯着腰朝小土坡的顶端爬去,此刻,我那期盼的眼光已流溢出胜利者的喜悦。 我爬上坡顶。坡顶是一派翠绿的草坪,前面是一排排绿阴葱葱的柏树,用树干搭建的木房,错落有致地坐落在绿阴之间。 我的眼睛模糊了,耳旁全是轰鸣。我闭上眼,瘫坐在草地上,无法睁开沉重的眼皮,头枕着乱草,张大嘴呼吸着背崩乡的空气,我实在太累、太累 12.背崩乡的歌声 墨脱县背崩乡政府办公室主任。(图一) 住宿区的中心地域,小孩向我招呼、敬礼。(图二) 是什么声音那么美妙动听,从天上飘下来,紧贴我的耳膜?是悦耳的音符?啾啾鸟语?仿佛什么都像,又什么都不是。我仍然掀不动紧闭的眼帘。 过了一会儿,我费劲地掀开眼帘,模糊中,不远处一排排跳动的色彩在起伏,一阵阵悦耳的声音掠过,我慢慢睁大眼睛,原来是一大群蓬头赤脚的小孩,手握树枝、野花,喊着、笑着正朝我跑来 蓦地,我站了起来,重新背好行包,紧提摄影箱,抬起头,朝着背崩乡,朝着眼前这群孩子们走去—— 寂静的背崩乡沸腾起来,门巴族人纷纷从各自的木屋内走出,腰挂砍刀、肩背弓箭的门巴族汉子睁着迷惑不解的眼睛看着我,随即友善地向我点点头,咧开嘴笑着;那些门巴族老人移动不太灵活的脚,扶着木栏摇摇晃晃地走下扶梯,弓着背、靠着扶栏望着我,眼睛里流露出茫然与凝重;几乎在每一个木楼洞开的小窗户上,都探出一张张黝黑的脸;有时,小窗户上会同时出现两张紧紧相贴的脸,他们都专注而惊讶地注视着我。 我的到来惊动了这些深居木楼内的老人,也许此刻他们正按照深山内的生活规律,蜷曲在木楼内静静地享受休眠呢。 穿越木楼,穿越村落,我从错落有致的木楼群西端走到东端,又从南面走上北坡,在一大群衣不遮体、蓬头赤足的门巴族小孩的簇拥下,在高脚竹楼间走来走去。 背崩乡的中心地段大约居住了七八十户人,每户人家的木楼建造几乎一模一样。用树木搭建的木楼高高地悬在半空中,笨重的木梯连接敞开的门户与黑油油的湿地,牛、猪就圈养在木楼下。一根根碗般粗的竹子被人们从中对剖开,首尾相接,将远处飞溅的瀑布水引接至村落的中央,解决了全村人的生活用水。 村落里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几乎全是赤着脚在稀泥洼道上走来走去。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坡崖的半山腰处,还有一片木屋,这是背崩乡小孩念书识字的学堂。 我默默地在村落中独自走着,拍摄那一排排古朴而独特的建筑,拍摄那些衣不遮体、一群群嬉闹着在村落中来回奔跑的小孩,拍摄靠在木栏前的饱经沧桑的老人,以及背着弓箭、弯着腰、为改变艰苦的生活环境而世代劳作的男人和女人们。每当我的镜头对准他们,他们都会放下手中的劳作,友善地向我点点头。 晚上,一位上些岁数的老人将我带进一排木楼的空房内,这排整齐的木楼是他们聚集的地方,黑暗而窄小的空屋里放置着两张木板床。这位能说几句汉语的老人是背崩乡政府的办公室主任,他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向我介绍背崩乡的情况。几个妇女给我送来了一壶水。这就足够了。 一个门巴族小伙子走进屋来,这个腰挂砍刀身材结实的小伙子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对我说话。我慢慢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叫我上他家去坐坐。全乡仅有几个人会几句汉语,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很惊奇,也很兴奋,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能与这些门巴族人接触,面对面地交谈! 如同所有的门巴族家庭一样,木屋内有一个大火灶,围着火灶坐了十几个人,这是家庭中的全部成员。岁数不算大的夫妻俩养育着八个孩子,来叫我的小伙子就是八个孩子中的老大,家庭中也仅有他会说几句汉语。我的到来使他们全家非常高兴,都挨坐在我的身边,仰起脸看着我。八个兄妹既标致又活跃,他们为我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酒,端在我的面前。 我抬起头,环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这些门巴族人的眼中显出善良与期盼。我将这碗酒捧在嘴边埋头吁一小口,然后一扬脖子,将这碗浑浊的米酒全部倾倒进我那长时间没有装食物的胃里。 胸腹顿时火燎般地烫起来,原本不喝酒的我有些飘飘然。他们全都大笑起来,随即用酒碗在木桶内盛酒,相互传递着一口又一口地猛喝。我的眼睛渐渐模糊,灶内的火苗在眼前摇晃着双影。恍惚之中,我又听见一种很好听的歌声。 又是歌声,是小伙子在唱,在烈火面前忘情地唱。他的目光穿过洞开的窗户,直射远方的夜空。门巴语的歌词我听不懂,但那无伴奏的歌声从他那厚厚的嘴唇中唱出,与燃烧的烈火相融,格外美妙动人。歌声在木楼内、在夜空中回荡,人们随歌声的起伏痛饮米酒,我完全沉浸在这种发自内心的欢愉中。 激越嘹亮的歌声引来了几个门巴族女孩,她们静悄悄地坐在灶火旁,美丽的睫眸间透溢出深情,她们喝着米酒,望着周围的一切,望着唱歌的小伙子。 歌声进入高潮,小伙子的身体在颤抖,随着歌声的节拍,他的手脚开始运动起来。我的心也和着他的歌声在跳动。 其他木楼也断断续续地响起歌声,有男人和女人的声音,有小孩和老人的声音。 据资料记载,能在背崩乡安家落户的门巴族人是大峡谷中最勇敢、最具开创精神的人。 当第一批勇敢的门巴族人从门隅由西向东走进大峡谷时,他们历经艰辛走到了白马岗(今墨脱县城所在地)——这个在大峡谷里地理位置最低洼、气候最温和宜人、土地肥沃、物产富饶的地方,经过多年的艰辛努力,终于使白马岗这块油浸浸的黑土地成了大峡谷里门巴族和珞巴族人赖以生存的家园宝地。 两年后,又有一批开创者从白马岗出发由东向西,深入大峡谷,探寻开拓新的家园。 这次艰难行程自始自终充溢着危险,他们在从未有人迹进入的峡谷深处开山劈路,披荆斩棘,一步步朝自己理想的家园靠近,当他们来到峡谷豁口处那终年瀑布飞泻的背崩地区时,已无力继续前行,一条咆哮湍急的大河阻挡了他们的去路,这条奔腾、宽广的大河就是流经西藏地域上那条最大的江河——雅鲁藏布江。 就这样,受阻于雅鲁藏布江的开创者们就在背崩这块能俯视雅鲁藏布江的坡崖修筑起了新的家园。今天的背崩乡规模,是几代勇敢的门巴族和珞巴族前辈艰辛劳作的结果。 如果以雅鲁藏布江为划分线,江的东面靠背崩乡这面,居住着几乎所有的门巴族和珞巴族人,而江的另一面几乎没有人居住,地理环境造就了今天背崩乡的规模。 这是个令我肃然起敬的民族。我迅速举起相机,拍摄着纯朴的门巴族人。 背崩乡的夜空,男人的歌声和女人的笑声形成的声浪,一波又一波响彻夜空,直至深夜。他们将人类最原始的需求和最质朴的欲望表现得淋漓尽致。 喜爱唱歌、顽强勇敢的民族是能够战胜一切困难的民族,能够战胜一切困难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历尽千辛万苦,我已经走进了这个民族之中,我所看见的及我将要看见的,我相信会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这晚上,歌声不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许一直唱到天亮,然而,我已沉沉入睡,将门巴人的笑容和深情的目光带入我的梦中。 13.生活在背崩乡的汉人背夫 汉族背夫小李曾经是一位修筑墨脱至波密公路的筑路工,公路无法修通后,小李就在墨脱安了家。 在背崩乡的黑土上,生长稻谷、瓜果的同时,还生长着一种情感,一种墨脱地区门巴族人特有的情感。裹住背崩乡的迷雾在一点点地散开,让我对背崩乡有更进一步的了解的,是一个生活在这块黑土上已三年多的一个汉人的亲身经历。 这是一个姓李的汉族小伙子,他是背崩乡的女婿,这个小伙子当年修建墨脱县城时来到此地,不知是被此地的歌声所吸引,还是被门巴族姑娘的深情所感动,他真真实实地将自己留下了。真令人难以置信,一个汉人将自己的一生留在了这里! 当他决定永远留在这里,与一个喜欢他的门巴族姑娘结婚时,整个背崩乡沸腾了:一个汉人将成为背崩乡的女婿!全乡的男女老少都来看他,抚摸他的头顶。全乡的老人更是兴奋,排起队抱紧他的头,不停地喃喃着。 这位门巴族姑娘的父亲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背夫,肩负重荷在险道上行走了一辈子。女儿要与一个汉人结婚,而且是上门女婿,老人激动得再次操起了老本行,他背上背架去派乡,要亲自为女儿背回结婚用品。老人的年岁已大,步伐已不灵活。有人说他背起高高的背架跌跌撞撞地走出村落那阵子,双脚已在颤抖。 全乡就像一个大家庭,那几天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不分白天黑夜,人们在尽情地歌唱,这是他们表示喜悦的最佳方式。 歌声整整唱了十天,第十一天中午,几个途经此处去墨脱县城送货的背夫告诉人们,有一个背夫摔下了崖,背架上那花花绿绿的东西散乱地滚了一坡。背夫们有一条不成文的习俗,在艰苦的险道上,背夫在什么地方倒下,他的身躯就掩埋在什么地方,用土或树枝把遗体埋了,就这么简单。 老背夫没有看见女儿的婚礼,过早地倒下了。人们说为老背夫掩埋遗体的时候,他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几乎没有举行什么婚礼仪式,这位汉族小伙子就跨进了门巴族姑娘的门,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背崩乡的女婿,小伙子学会了一口流利的门巴话。为了生活,这个汉族小伙子背起了老背夫生前用过的背架,行走在艰难的背夫路上,把自己的生活希望也寄予这高高的背架。 每次这位小伙子出山背货物时,那位门巴族姑娘总是手握拐杖,腿上绑着绑带,紧紧相随在小伙子的左右。他俩共同行走在这条艰辛而危险的崖道上。很快这位门巴族姑娘也做了一个小小的背架,无论何时只要她的汉族男人出山背货,她一定也是背着小背架紧跟在男人的身后,一副生活的重担压在他们两人的肩上。 就这样,在通向墨脱的艰难险道上,他们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承受着生活给予他们的重压,途中的一切艰难困苦,都在他们寸步不离的行进中一一化解。 无疑,这是一对感情颇深、令人敬佩的患难夫妻。在这与外界隔离、被群峰封闭的黑土上,滋生出一种感情,这种感情的渗透力能抵制一切艰难困苦。我被这种情感深深地吸引,看着屋内那紧靠在一起的一大一小的背架,看着这个为结婚而失去了父亲的姑娘,我无话可说。他们是幸福的。 当我问及这个小伙子有没有离开此地回自己的家乡去的念头时,小伙子极为动情地说,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如果他仅为自己考虑,随时都能离开此地。但是姑娘对他太好了,在失去父亲后一心一意地跟着他过日子。只要一想到她父亲去世的情景,一想到全乡人为了他成为背崩乡的女婿而歌唱,一想到在极其危险艰辛的崖道上,她背着小背架与自己同行,他心里就难受。他说这个门巴族姑娘用自己所有的真情对待他,他绝不会离开这块土地,不会离开姑娘。 说到此处,小伙子动情地对他的门巴族姑娘说了几句门巴语,这几句我听不懂的门巴语说得那位姑娘泪眼汪汪地望着我们。我给他俩拍了照片,并与他们一起合了影,我相信他们是幸福的。 深藏于群峰峻岭中的背崩乡,其厚厚的黑土上生长出来的感情是厚重浓郁的。在这种感情环境中生活着的人们,需要劳作后的歌声,需要裸露的阳光,歌声和阳光正好是墨脱取之不尽的财富。这位在墨脱背崩乡安家落户的小伙子在富有的阳光下和真情的歌声中生活,其内心世界是愉悦的。 14.离开背崩乡的小生命们 离开背崩乡,小孩送我上山,在坡崖分手处,孩子们向我敬礼道别。 又是一个朝霞满天的清晨,我决定继续前行,向墨脱县城进发。从背崩乡到县城还需走两天路程,几乎全是上坡路,途中要跨越十几个大塌方泥石流段,攀越九个耸入云端的高峰。 我重新整理好行装,提着摄影箱,揣着背崩乡的情感和记载背崩乡人物的摄影胶卷,离开了背崩乡。 就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全村的人从木楼内探出头来看我,那位在背崩乡落户的汉族小伙子飞快地跑了过来,他那个门巴族姑娘费劲地在后面追跑着。小伙子使劲地握住我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此时此刻,他要对我说什么呢? 我放下摄影箱,用手为他抹去了滚出眼眶的泪。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家里的人?我的喉咙有些哽咽,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小伙子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背崩乡渐渐隐没在云雾中。此时,我百感交集,背崩乡啊,今生今世我还能再来吗? 白云与白云连成一片,缓缓飘向远方。我登上坡崖,回头寻找消失在白雾中的背崩乡,隐隐地感觉到,心灵深处的一种东西留在了背崩乡,牵牵扯扯的思绪隐隐作痛,就这么离开了吗? “啊呀”一股幼稚的呐喊声冲破厚重的云雾漫上山崖,声音在山谷间漂荡,由远而近。我僵直地立在坡崖,等待着。我明白,幼稚的声音是冲我来的。 声音渐近,云雾随着呐喊声在翻滚。蓦然,云雾间露出了一串串小脑袋,游窜的小脑袋正拼命地向我跑来,是背崩乡的门巴族小孩! 近了,背在背上的弓箭和插在头上的野花都清晰可见,他们仰起头不停地挥着瘦弱的小手“啊呀”叫喊着爬上坡崖,手握鲜艳透亮的野果,在我眼前晃动。跑在最前面的几个小孩喘着大气,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向坡下正在快速上坡的小孩招手吆喝。一时间,坡上坡下的小孩相互吆喝着,寂寞的山崖溢满生机。这些可爱的小孩喘着气,满脸汗迹的小脑袋在我面前晃动着,拥挤着。他们都仰起脏兮兮的脸看着我,深凹的眼睛里充溢着期盼的激情。 我挥着握相机的手朝远方指去,用手示意他们,我将要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他们全都“啊”的一声大叫起来,拉住我的手,紧抱我的腿,不要我离开。 此刻,我才细细地想起,这两天我在村落转悠时,不正是这些小脑袋围着我走来走去的吗?他们狭小的生活空间,因为我的出现而兴奋起来。他们常常用一种极为惊讶的眼光看着我,我的一举一动总会引起他们咯咯的大笑。现在我要离开他们,也许是永远地离开他们,这一点他们都意识到了。他们围着我,拉住我,紧抱着我的腿,令我感动不已。 我再一次举起相机为他们拍了照,挨个将这些小生命一一拉在面前,捧起他们的小脸,亲吻他们的小额头,他们全都咯咯地笑起来。我打开行包,拿出最后一包压缩饼干,放在这些脏兮兮的小手上。这些淡黄色的、排列整齐的压缩饼干,是我在背崩乡通向墨脱途中惟一的干粮,这包干粮在我面前瞬间就消失了。 他们的小嘴嚼着那淡黄色的饼干,相互咯咯地笑着。我伸出手高喊“啊”他们也跟着我高喊“啊”幼稚的声音齐声呐喊,瘦瘦的小手高高举起在我眼前晃动。 “啊”声音随着云雾一起涌动。 我该走了。我迅速背好行李包,提着摄影箱,一只手高高地举起“啊”我迈开步子朝远处走去,朝云雾深处走去。山风迎面吹来,一股寒气潜进肺腑,鼻子酸酸的。回过头去,眼前一片朦胧,我什么也看不清。 就这样走了,仍是匆匆的脚步,离开了令我永生难忘的地方,走进远离人迹的群山深处。 15.过崖风垭口看见垭旦村 从背崩乡到墨脱要走两天路程,路顺着雅鲁藏布江边缘逆流而上。江水似野马群一般奔腾汹涌,翻滚的白浪簇簇拥拥朝光滑的崖壁撞去,迸出的水花瞬间就被漩涡吞没。 两小时后江水渐渐远去,我攀上高高的山峰。今天我要赶到五十里外的垭旦村,这个村是去墨脱县途中的最后一个村,也是修建在半山腰上的一个小村寨。如果途中不出现意外情况,明天我肯定到达墨脱。 我想,天黑前我可以走到垭旦村。但目前我得面对一个现实,那就是忍着饥饿,我惟一的干粮——压缩饼干已经全部分给背崩乡那些可爱的小生命了。 我开始注意山坳丛林中那些鲜艳的野果子,这些红色和黄色的野果,果实不大,垂挂在树丛上很是诱人,还有深藏在枝叶间的野苹果。在穿越墨脱的途中,无论是置身于原始森林或是行进在丛草崖边,对垂挂在树上的野果一般我不会去碰它,怕中毒。但此时此刻,饥饿总是搅乱着我的目光,让我不能专心致志地去行路,稍不经意,目光又溜到了树梢的野果上,看来今天我得亲口尝尝野果的滋味了。 当我的面前再一次出现野果时,好奇心使我放下行包,开始注意搜寻能进肚的野果。我费劲地爬上一处丫口,倾斜着身子,摘下了一个诱人的果实,跳下树来。用小刀将果皮轻轻削掉一块,流出了黄澄澄的果汁水。我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黄色的果汁,一股极强的酸辣味溢满口腔,高浓度的酸辣味令我的口腔痛苦不已,我迅速张开嘴将液汁吐了出来,拿在手中的是一个美丽而不能进口的果子。 我将这个果子轻轻地放置在树丫枝上,再也不想用野果充饥的美事了。鼓起劲,我重新背上沉重的行包,提着摄影箱,咬紧牙关朝墨脱的方向迈开机械的步子。 抬头寻觅,热乎乎的太阳不知啥时候变了方向,躲到一边去了,整个荒野显得阴森恐怖。 印度洋的南风在通向垭旦村的山间乱窜、乱叫,我那轻飘飘的身躯被粗暴地挡在崖下,无法顶风前行。我将身躯蜷曲在一块儿,躲避在巨石下,这是惟一能做的自我保护。此时饥饿感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耳旁响起的全是阵风的呼啸。我不敢向前跨一步,因为石道旁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深渊,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印度洋刮来的阵风掀下深渊。 这是人无法抗拒的大风,特别是在悬崖垭口上,我只能等待。时而,我探出头望望风势,耳旁除了风的呼啸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巨石离垭口约有一百米远的距离,这一百米将在我的记事本中留下刻骨铭心的一页。 一小时后风势渐弱,垭口暂时恢复了平静,这正是翻越垭口的极好机会。通向垭口的那一百多米长的碎石泥道,陡峭的坡崖光滑,无草无树,令人生畏,我只有用一只手来抓紧崖坡的石壁,另一只手抓紧黑箱的手提把,一步一磕地向上攀越。我的身体出现了幻觉,伴随着飘浮感。 垭口快到了,峰与峰相连处再一次响起风的呼啸声。其实,在翻越无数的垭口时,几乎都是顶着风攀越过去的,每一个垭口都是风的聚汇点。但是,这个垭口很特别,是在一山峰之巅崖石处破开的一道口子,垭口的左面是黑洞洞的深渊,右面是一个仅能容一人紧贴崖壁过去的狭口,崖壁的垭口风力足以将一个人吹下深渊。 离垭口仅有十米远,我停止了爬行,望着左面的深渊,听着呼啸而过的尖叫声,我紧张起来。我必须用背着行包的后背紧贴崖壁一点一点地移动过去。疲惫的双腿又开始颤抖起来,身体也随之颤抖,变幻莫测的深渊就在脚下,团团云雾在脚下飘逸、游窜,令人目眩。 风仍在垭口处尖叫,我的身子随风在轻轻地晃动,在那不足十米的垭口处,我的双脚仍在一点一点地挪动。快了,再向前挪几步就走完垭口了! 真的走过来了!我张大嘴急促地喘息着,头一阵阵发昏,心跳剧烈,可此地没有一块能使我休息的地方,我只有背着行包,双腿伸直靠在崖壁边沿休息片刻。我那沉重的眼皮慢慢地闭合起来,思维仿佛离开了身体,进入到虚幻状态,仿佛又回到了背崩乡的楼阁,眼前是来回跑动的小孩,他们的手中都握住一把耀眼的野花 呼啸的风声吹散了虚幻的梦景,顷刻间我又回到现实,眼前的我仍在悬崖风口。我的额头冰冰的,喉咙干燥难忍,肚腹一整天没有进食,连一口溪水都没有喝,我张大嘴喘息着,口腔中的水气和热量都被穿越垭口的风刮走。 垭口的后面,又是一个大塌方段。倾泻的泥石流土砾在坡崖上撕裂开二百米宽的创口,黄色的泥石流段宛如被炮火轰击过的战场,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所幸的是现在泥石流段的顶端没有石块滚下。二百米宽的“创口”耗去整整一小时,虚汗将我的衣服浸透,我喘息着,任汗珠一个劲地流淌。 从塌方段去垭旦村的路几乎全是上坡道,我浑身的热血再一次涌动起来,似乎已经闻到了垭旦村的气息。加快速度,加快速度!我在心里大声呐喊着。我的左手握紧拳头在空中一次次地挥动,犹如一个急行军的战士穿越在茫茫征途。 人们告诉我,从背崩乡到垭旦村在10个小时内可以走到,我已经走了12个小时,而且行走速度不慢,多次行走的经验告诉我,每次我的行走时间与人们说的时间相差都不大。 一道瀑布从崖缝间泻出,飞溅的水雾随风飘洒过来,很是凉爽。石道正好顺着瀑布蜿蜒而去。我放下手中的黑箱,张大嘴去吸吮飞泻的瀑布,一股极凉爽的滋味顺着食道溜进空荡荡的胃部,冰凉的山水溅透了我全身。 据经验判断,水源充足的地方附近就是村落扎寨的地方。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寻觅一切与人生存有关的踪迹。 静悄悄的坡崖很显神秘,只有我的脚步在磕碰中发响。我将黑箱从右手传递到左手,可我的右手却抬不起来,疲惫后的麻木,使我右手的五个指头僵硬得久久不能伸屈。我终于走上了高坡。 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血液直冲脑门,黑箱掉在了地上,头一阵眩晕。我看见和背崩乡一模一样的木楼散落在坡崖的另一侧,垭旦村到了! 从背上放下行包的同时,我那麻木的双腿跪在了地上,面对垭旦村的方向,我紧紧地抱住行包,胸中热血如激浪翻滚。 16.时光流过垭旦村 丝丝雾霭正朝远山退去,孤寂的木楼从云雾中显露出来,一个又一个的木楼独立地建在土坡上,这是墨脱县境内的一个村,也是离墨脱最近的一个村。 黄昏正悄悄地向黑夜过渡,略显倦意的垭旦村沉寂下来。也许,白日的垭旦村激情已尽,人们需要劳作后的休息,需要一种垭旦村式的夜生活。相互对峙的村落木楼,正慢慢地拉上夜生活的帏幕。 我走进垭旦村,独自站在村落的中央,茫然回顾,此刻,村落中竟无一人发现我的到来。我放下行李,打开摄影箱,背靠一尊类似乌龟背壳的黑岩石,调好相机,变换着不同的角度拍摄着被黄昏的色彩涂抹后的垭旦村。 一声尖叫冲我而来,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从天而降,她睁大眼惊奇地看我。她的身后跟着几个小男孩,他们的手中都紧握竹弓箭,且拉满了弓。瞬间,我被这些小家伙团团围住,他们天真的脸上充满了好奇。 看这阵势,这是一个自卫意识相当强的村落。此刻,语言不通,我无法解释,像一个猎物走进了埋伏圈,被他们团团围住。 我在黑色箱内取出几个空胶卷盒子,又在一个笔记本内撕下几页漂亮的风光彩页,放在他们的小手上。他们全笑了,小脑袋聚合在一起,翻看着手中这些漂亮的玩意儿。 我用照相机不停地为他们拍着各种神态的照片。每当我的镜头对准他们时,他们都嬉笑着挤成一团。我将照相机放置在石崖上,然后置身于这些小门巴族男孩之中,自拍了几张与他们的合影。他们显然很喜欢我,都非常亲热地靠着我。 我收拾好行包,怀着忐忑的心情,随一个瘦小的小男孩朝坡的高处走去。通过手势,小男孩明白我要找一个住宿的地方。通过手势,我也明白了我去的木楼正是小男孩的家。在这里,小男孩是惟一通过手势看懂我要住宿的意思,也是惟一一个主动要求我去他家的小孩。 这是一个略显衰老的木楼,木质材料的本色已被岁月的烟熏火烤变成了暗黑色。也许这个木楼是垭旦村人第一批劳作创建的产物,显得衰老不堪,歪歪斜斜地站在坡崖风口中,摇摇欲坠。 木楼内蜷缩着四个男子,他们正围着火炉呼哧哧地吃着石锅内煮的食物,空气中飘荡的味儿很是诱人。他们吃得很投入,埋着脸呼呼哧哧地大干着,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比他们更饥饿的人走了进来。 瞬间,他们全仰起黑黝黝的脸,极为惊奇地看着我。我朝他们点点头,放下愈显沉重的行包。闻到空气中那诱人的食物香味,我的双腿再也不想挪动半步。 小男孩略显激动地与他们交谈起来,用手不停地指着我。他们的话语很快,常常抬起头来看着我。他们的交谈我听不懂,只知道是在谈我,每到这时,我都会笑着向他们点点头。 蜷缩在西壁门沿的老人挪了一下身子,腾出一块黑乎乎的空地,用手示意我坐在身旁。我快速地走过去坐下,那个小男孩挤坐在我和老人的中间。 灶火熊熊,噼噼啪啪地响。一汉子为我盛了满满一大碗食物,很香很香。这是一种用石锅煮的稻米搀和玉米再加一种硕大奇异的菜瓜混合在一起的食物,仅放了一点点食盐,但是香极了。我埋着头快速地吃着,此时大家都不再说一句话,各自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认真地吃开了。 当碗中的食物吃到一半时,我才注意到我手中握的那两根能将食物扒进嘴的东西根本不是筷子,而是两根被折断而连着皮的树枝,这两根树枝放在嘴里捣鼓一会儿还溢出一股苦涩味。同时,我也注意到他们吃食全是用手直接抓食送进嘴里,我很吃惊他们这种进食方式,难道他们都不习惯用筷子,还是根本就不用筷子?但是在背崩乡,我看见人们进食是用的筷子,也许这里的风俗习惯更独特原始。 紧挨着我的那个门巴族小男孩,用手抓食的速度更快,而且手的动作非常熟练,简直是在抢着吃。我见过藏族同胞用手捏糌粑吃,见过维吾尔族同胞用手抓饭吃,那种吃食的方式很悠闲、自然,无论是吃食的人或是看他们吃食都是一种享受。可今天他们用手进食的方式,有一种风风火火的感染力,使我在进食时也大受感染,略带苦味的树枝棍在手中迅速地捣鼓起来,我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将碗内的食物全捣鼓进了胃里。 犹如一场速度比赛的吃饭结束了,每位参赛者的额头都渗出热汗,灶炉上的柴火烧得正旺,接下来大家就该喝酒了。 木楼的角落处,放置着一个木桶,里面盛满了发酵的粮食。这是一个制兑米酒的容器,人们要喝酒时,拔掉木桶底部的小木塞,黄色的酒就会流出来,每次放酒时,都可放出几大碗。 按照门巴族人的生活习俗,吃完饭后应不停地喝酒。这些低浓度的米酒就像汉人的茶水一样,慢慢地品味,一直品到兴尽趣穷。天天享受着和煦的阳光,喝着自家木桶内那取之不尽的美酒,吃着土坡上那些一茬又一茬的粮食,这就够了,这也许就是垭旦村人生活的全部。 我接过那位小男孩递给我的米酒,慢慢地喝着,倾听着,心情放松地欣赏着眼前晃动的一切。酸酸甜甜的米酒令我浑身热腾起来,疲乏的身躯酸软无力,头一阵阵晕昏起来,眼皮渐渐沉重。 他们把酒碗再次端在我面前,我连连摇头,笑着推开了,随即我把黑色的摄影箱放在身边,用它来枕着我的头。这些门巴族汉子全都笑了,他们已经看出我不行了。很快那个小男孩抱了一床薄薄的毯子盖在我的身上,他们又自顾自地喝起酒来。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那个门巴族小男孩挨着我的腿挤了进来,晚上我与他同盖一床毯子。这个小生命很快就睡着了,我却越睡越兴奋。我无法平静下来,因为明天我就会亲眼看见墨脱,感受墨脱。 火渐渐熄了,屋里屋外漆黑而寂静,我还真希望时光过得快一点,明天一早我就快速上路。 不知不觉,我和垭旦村的汉子们一起进入梦境。我和他们的梦肯定不一样,但我已经记不起来我做了个什么样的梦。 17.墨上空的红旗 清晨,天际泛起一丝白云,飘飘下坠的白雾正慢慢潜入垭旦村,整个垭旦村仍在晨眠之中。我走出木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垭旦村上空的新鲜空气,望了望去墨脱的方向,今天我就要走到墨脱了。 离开木楼,我在我那不充足的盘缠中拿出50元钱放在木板上,钱的上面压了个酒碗。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我对他们的谢意。我就这么静悄悄地离开了垭旦村。 仍是沉重的行装,仍是空空的肚腹,长时间的超负荷奔波,我的体力已出现虚脱,额头上的冷汗一个劲地流淌,冷汗浸透了全身的衣服。我坐在山梁上喘息着,劳累的心脏猛烈地狂跳着,去墨脱的最后一段路程我明显地感觉到体力不行了。长达六天的艰难奔波积聚的困乏全在这一刻爆发出来,更为痛苦的是右脚出现轻微骨折,行走艰难,只要右脚掌轻轻一触地,整个腿就会钻心般疼痛。全身的重量几乎压在了左脚上。 我在焦虑的同时引出一股无名火气,为啥我的腿偏偏在这个时候不能行走,让我停歇在这个荒野群山中,停歇在墨脱的面前?我的右手握紧了拳头,使劲击打着右脚“站起来,站起来!”我大叫起来。 一股欢快的溪流从山上奔来,在脚下转了一个弯又朝山谷下流去,路径在溪流面前消失,新的路径需趟过这条溪流后去辨寻。我将黑箱高高举起顶在头上,在刺骨的激流中一步步挪动身子,朝对岸移动。溪水很快淹没了大腿,我的身躯在激流中摇晃,双腿在刺骨的激流中麻木发痛。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趟水,每向前一步,我的身子都得朝前重重地倾斜一下。耳旁全是水的轰鸣声,全身上下早已被浸透,我小心地走着,避开水花,不让激流将我掀倒、冲走。 在这一刻,我的右腿仿佛也不痛了,刺骨的激流将我那红肿的伤腿浸泡麻木了,渐渐失去了知觉。我咬紧牙关,用拐杖努力地支撑起快倒下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趟向对岸。 趟过溪流,整个身躯疲乏到了极点。身躯因被刺骨的冰水刺激,出现了严重的不适反应,呼吸困难,头昏耳鸣。在植物丛中走一段路后,我就站在原处,紧紧地闭上双眼,喘息一阵子,看看时间,才九点多钟。 墨脱方向的天空已经出现了红云,渐渐地整个苍穹似火烧一般,我的梦想在艰难行程中正一点一点地展现着。 人们告诉我,墨脱县城修建在群峰环抱的中间地带,是一块神仙居住的地方,群峰之中的墨脱,天是红色的,水是蓝色的,一切有生命的植物体都在仙境般的环境里生长。 人们还告诉我,在靠近墨脱县城的途中,当看见蜿蜒的石道爬上一座似鹰头的峰崖时,就快到了,墨脱县城就在鹰头峰后面。 我的目光在寻觅,在苍翠的山峰中寻觅鹰头峰。几乎所有的山峰都被树丛枝叶覆盖,只见苍劲多姿的古树,不见峰迹。但在飘逸的云带远方,鹤立出一尊灰蒙蒙的峰顶,这峰顶酷似鹰头直刺云霄,时隐时现,这一定是人们说的鹰头峰! 看见了鹰头峰,也就看见了墨脱,不知道墨脱是否看见了我,是否感受到了一个人正不顾一切地朝它走近? 我必须翻越鹰头峰,到达墨脱! 路在山梁陡峭的崖间蜿蜒起伏,一直通向鹰头峰的峰顶,像是通向人间天堂。隔着鹰头峰,我看不见任何人类生存的痕迹,也听不见任何人类的声音,但我能感觉到人类的气息。我完全相信,鹰头峰的后面就是人间仙境,就是生活着一批与众不同的门巴族和珞巴族人的地方。我的一切千辛万苦,不就是要走进这仙境中,融进这门巴族和珞巴族人的群体中吗? 当远天太阳把鹰头峰烤得灼热发烫时,我一拐一跛地登上了鹰头峰之巅。睁大着眼睛四处眺望——墨脱呢? 寂静的鹰头峰没有告诉我墨脱在何处,仅显露出了一条窄窄的路。看看表,时间已是中午12点正。我积蓄着全身的力量,咬紧牙关,左手紧握拳头朝空中猛一挥,热血再一次涌遍全身。 拖着饥饿疲乏的身躯,我走完峰巓上那蜿蜒伸展的路径,转过一尊巨石,朝峰崖的另一端走去。蓦地,我清晰而真切地看见了,在那摇晃移动的白雾中,一面耀眼的红旗在飘扬。是国旗!是插在墨脱泥土上的五星红旗正猎猎飘动! 我使劲揉着双眼,当我再一次睁大双眼时,鲜艳的红旗仍在云雾中随风阵阵飘扬。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眼前的一切告诉我,墨脱到了!我的双眼模糊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 1.翻越土墙进县城 墨脱县政府大门 正值中午时分,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金色的斑点印在墨脱的泥土上。通向墨脱县城的泥道渐渐变宽,肥大的芭蕉叶随风频频摇晃,一片寂静肃穆。 一股欢快的流水正朝坡下流去,和谐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吱嘎吱嘎的转动声音从远处传来,抬眼觅去,一个古老而笨重的水车在溪流的冲击下,正尽心尽职地转动着。 “吱嘎,吱嘎”这是我走近墨脱听见的第一种声音,它在提示我什么?告诉我什么?我久久地注视着这个用木块拼做成的水车。 水车后面还有一座小木屋,小溪就是从这座小木屋下流出来的。我喝了一大口溪水,并用清凉的水洗了洗通红发热的脸。阳光透过叶隙照射在我的脸上,闪闪烁烁的阳光将梦幻般的七色光彩一点一滴地传给了我。眼前那黄泥砌成的土墙将墨脱县城团团围住,我慢慢地朝围墙走去。我不知道进墨脱的大门在什么地方,只好顺着黄土墙摇摇晃晃地走着。 在一处老墙的低凹墙沿上,放置着一个笨重的木梯,看来有人常在这里进出。我跨上木梯,张大嘴喘息着一步步走完木梯,站在高高的黄土墙上,看看时间,中午1点30分。六天多的时间,350里路程,在经历了无数的艰辛和坎坷后,我终于站在了墨脱的土地上! 土墙的另一端,笨重的木梯被人放倒在墙角。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我那红肿的双脚任性地载着疲乏的身躯跳了下去。 一股揪心的刺痛从右脚掌迅速传遍全身,我瘫坐在地上,额头上的汗滴滚滚而下。喘息片刻后,我咬紧牙关,靠着墙沿慢慢地站起来,向木楼群走去。 墨脱的中午,是酿制玉米酒的大好时光。木楼旁的坡沿,放置着几个大得令人咋舌的木桶。几个穿着色彩艳丽服装的妇女正高高地挽起衣袖,端着盛满热气腾腾的玉米的大盆在酿制玉米酒。浑身是劲的妇女们高高举起硕大的木棒,棰打着大桶内的玉米。她们是那样地专注、认真,完全没有注意我正摇摇晃晃地朝她们走来。 在距她们十多米的地方,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汗滴顺势滑进眼眶,蒙住了我的眼睛。仰起脸,我看见阳光编织的七彩光环正圈圈扩散,还看见了一大群叫嚷着的妇女,朝我跑过来,我被她们围在中间。一个将袖口高高卷起的妇女呼叫着朝远处跑去,大概是叫人去了。 一个能说几句汉语的妇女扯大嗓门不停地问我,从哪里来?干什么的? 我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告诉她们,是从派乡来,搞摄影的。她们仍惊异地看着我,似懂非懂地相互嘀咕着。 突然,一个妇女大叫起来:“是中央来的。”其余的人全都睁大眼看着我。 “就你一个吗?其他的人呢?”她们全部活跃起来,有两个妇女走上前扶我,一个妇女看见我裤子和胶鞋上的血迹后又快速地退了回去。 一个妇女和一个挂手枪的汉人走了过来,围着我的妇女都大声嚷着:“是中央来的,他是中央来的。” 那个挂手枪的汉人问我是不是中央科考队的。我突然醒悟,这段时间正是中国科学院科考队从另一个方向穿越大峡谷,在作科学考察。据说几十个科考队员要来墨脱,他们一定是把我看成了科考队队员。 我从箱内拿出了边境证、身份证及其他相关证明。挂手枪的汉人惊奇地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没有民工?没有向导?”当他看见我的伤腿时,他完完全全地相信了,激动地扶着我,朝一排木楼走去,边走边说:“你真不简单啊,一个人敢走墨脱,我一个人还不敢呢!” 2.武装部长和藏族姑娘曲珍 与曲珍唯一的一张合影。(图一) 善良的藏族老阿妈多年前嫁到墨脱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到来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几许欢乐。(图二) 县委招待所是用几根木柱支撑着的悬空木楼,也是墨脱县惟一的旅馆,我对墨脱县城的认识就是从这排木楼开始的。一个房间和一张光板木床接待了我,我将沉重的行李包和摄影箱放置在木板上,呆呆地坐在木板床上,思绪还停留在行程中。 这位挂手枪的中年汉子是县武装部部长,他吩咐我先休息一会儿,等一会儿来看我。说完,他拿着我的证件走了。 我顺势躺在木板床上,沉沉地睡去。窗外除了妇女们做玉米酒那大木棒击打玉米的声音外,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我睡了,这是一次极为放松的休息,也是六天多来第一次无所顾忌的睡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轻轻地唤醒。武装部长站在我的床边。他问:“你怎么就睡了,不想吃东西吗?” 我告诉武装部长,我想洗澡。他说,墨脱这个地方没有专门的澡堂,如果要洗澡就只能和当地人一样去坡下的小河洗。墨脱县城很小,小得就像农村的一个大院子。平时,根本就没有外来人,一年四季都在小河边洗澡,不分男女老少。 我从包内拿出换洗衣服,朝坡下的小河边走去。 墨脱县政府建在高高的斜坡上,有一个用水泥和石块修建的大门,水泥是门巴族民工翻山越岭从几百里外一袋袋背过来的。这个与吊脚楼极不协调的大门是墨脱县城的标志。这个耗资几十万元修建的大门,平时关闭着,仅开一扇能容一人进出的小铁门,据说常年关闭大门的原因是防止野牛、野马冲进县府。我走出小铁门不久,就看见一大群驮着木柴的马匹被阻隔在大门外。 在中午的阳光照耀下,一条蓝莹莹的小河急速地穿过沟崖,在县城外的坡石地带回旋一圈后,又朝着远方流去。一块光光滑滑的大岩石一半浸在流水中,另一半在阳光下。洗澡的地方就在这块岩石边。 阳光抚摸着我的身躯,清洁着我的皮肤。时光随着清澈的河水在快速地流淌,困倦使我再一次闭上了眼睛。阳光下,我光着身,无所顾忌地睡去了。耳旁是欢乐的流水声,有几个中年妇女在小河的上游洗衣服;河的下游,有几个牵着马的矮个子男人在浇水给马洗澡。我光着身子躺在石板上,一切都显得那样和谐自然。 这是我千辛万苦到达墨脱的第一天,饥饿、疲倦、劳累都在河水的流淌中——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武装部长的吆喝声将我唤醒,他的身旁站着一位姑娘。 我迅速穿好衣服,慢慢朝坡上走去,身体被冰凉的河水与灼热的阳光刺激后,感觉精神了许多。 皮肤泛黑的武装部长大声嚷道:“你怎么洗澡洗了三个钟头,我洗澡最多十分钟。” 我说:“太困了,睡着了。” “怎么洗澡也能睡着?”旁边这位姑娘笑了,她的普通话说得很好。 回到县委招待所,我饥饿的肚子恢复了知觉,咕咕噜噜地一个劲乱叫。武装部长很兴奋,指着他身旁的姑娘向我介绍起来。这位叫曲珍的藏族姑娘是昌都人,曾经在内地读书学习,毕业后被分配在墨脱县政府办公室负责接待和文字工作。 由于在内地学习过,曲珍的汉语说得非常好,健谈的她一个劲地问我,为什么要孤身一个人进墨脱,在路途中遇到的困难是怎么克服的?遇见黑熊没有?腿被蚂蟥咬伤没有? 武装部长在旁边大笑起来。他说,曲珍听说有一个汉人独自一人从多雄拉山翻山进墨脱,很兴奋,她一定要亲眼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汉人。当然,她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光着身子躺在河边睡大觉。我不知道我给曲珍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我只感觉到她很高兴、很兴奋,提出的问题很多。 曲珍姑娘是一个有文化的藏族女孩,三年前她被分配来墨脱时,就是从派乡出发,翻越多雄拉山,穿越原始森林进墨脱的。曲珍告诉我:她整整走了11天,还有民工和背夫陪着她,她边走边哭,完全没有想到进墨脱的道路是如此艰难。那时正值八月,他们多次在森林中碰见黑熊,至今想起来她还害怕。自进墨脱后,三年中曲珍没有走出墨脱一步。她说:只要一想起进出墨脱的艰险,就不敢想象回去的路。 “你真的了不起呀,看不出来。”曲珍望着我“如果你在途中受了伤怎么办?” 我挽起裤脚,露出了红肿发亮的右腿,被旱蚂蟥咬伤的几十个血斑大大小小排列有序地布满伤腿,右踝骨折部位的皮肤肿胀可怕。 武装部长说,他有一种药酒,涂在脚上可以消肿。他告诉曲珍多烧些热水,让我洗脚后涂上药酒。发呆的曲珍连连点头,她告诉我:在墨脱的这段时间天天去她家里吃饭,她为我煮些好吃的东西。武装部长却说,我和他都是四川老乡,应该去他家里吃饭,并叫曲珍每天多搞点菜来,在他家里一起吃。 一提到吃,肚子又咕咕地乱叫起来。我说,现在最想的就是吃一袋方便面。武装部长大笑起来,曲珍忙起身说叫阿妈先给我煮一碗面条,拖着花格子长裙离开了。 武装部长告诉我,曲珍和一位藏族老妈妈住在一起。 这位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粗糙的武装部长过去是一位边防军人,80年代中期复员退伍来到墨脱,他在这个边境县城穿山越岭钻了十多年,每一段山道、每座雪峰他都了如指掌。他说,他在墨脱走了这么多年,还从未有一个人孤身穿越墨脱。在他接待的走进墨脱的异地人中,我是惟一一个以探险摄影家的身份孤身走进墨脱的。 武装部长是一个汉人,也是惟一一个在墨脱县政府机关担任要职的汉人,在墨脱县机关里,县长、副县长及办公室主任等要职人员几乎全是门巴族人。 每年的开山季节,是墨脱地区与大峡谷外的联系最为密切的季节,来来去去的背夫队伍行走在大峡谷的险道上,为边防官兵背的物品全由武装部长来安排、分配,武装部长几乎是在忙碌中度过。 这仅是在正常的开山时节、顺利的背货过程中如此,如果突遇泥石流大塌方,或因其他缘故死伤了背夫或其他进出峡谷的人,武装部长就会亲自跋山涉水,奔赴现场,代表墨脱县对其作善后处理工作。几乎每年的开山时节里,都有人葬身于危险的泥石流中,因此,开山时节的武装部长是艰辛和忙碌的。 曲珍手捧一只大碗,披一身红光笑吟吟地进屋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挂面香气扑鼻,上面放置了几段青葱和一个亮晶晶的青辣椒。 墨脱的天空黑了,木屋内有一个比烛光亮不了多少的电灯泡,昏红闪烁。 据武装部长讲,墨脱县没有发电设备,照明电是边防部队送的,每天仅几小时。在昏红闪烁的光线中,武装部长和曲珍一直用异常兴奋的目光看着我。我给他们讲路途的艰苦,讲在阿里高原、在神山冈仁波齐的见闻。讲着讲着,我又回到了征途的激情中,兴奋时,左手在空中不停地挥着。 曲珍多次打断我的话,一个劲地说我像藏族人,像真正的藏族人,能吃苦耐寒,有真正高原人的气质。武装部长笑呵呵地说他还没有去过阿里呢,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去一趟阿里。 时光过得很快,武装部长叫我早点休息,明天陪我在墨脱好好转转,真正地接触一下墨脱。 武装部长和曲珍隐进墨脱的黑暗中,木屋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关好了木门,将头倚在无玻璃的窗框上,平心静气地体验和享受黑夜中的墨脱给我带来的宁静和温馨。 3.一个人的邮局 木盆掉在木板上的哐当声把我惊醒,定睛一看,天已亮了。金黄的光柱从窗外射进屋内,浓浓的雾气夹着草木的芳香飘了进来。窗外传来曲珍的声音,吃早饭啦。 系着花围裙的姑娘们结伴嬉笑着朝河边走去。男人们背着弓箭进山去了,木楼外是一些背着小孩和举着木棒在大桶里捣鼓黄酒的妇女们。曲珍告诉我,门巴族妇女很辛苦,她们一般都生育六个以上的孩子,还要做全部家务事及收割稻谷、玉米;男人回家后一般不做事。女人们最好的时光就是结婚前做姑娘的时候,可这美好的时光很短暂,一般的女孩子十七八岁就结婚了。 走过小桥就是曲珍居住的木屋,一位慈祥的藏族老太太正在打酥油茶。曲珍向我介绍道:这位藏族老人就是和她住在一起的老阿妈,她专门为我的到来打酥油茶。曲珍说,此处不容易喝到酥油茶,因为门巴族人主要是喝玉米酿制的酒。 老阿妈微笑着朝我点点头,又弯腰继续打酥油茶,一条花白零乱的辫子在老阿妈弯曲的背上左右摆动。 跨进整洁漂亮的木屋,武装部长正埋头喝酥油茶,见我进屋他大声招呼道:“王记者,脚好点没有,快坐!”我卷起裤脚告诉他,已经消肿了,也不痛了。 按照藏族人的进餐方式,我和武装部长都盘着腿端坐在地毯上,喝老阿妈亲手制作的酥油茶,用刀切开块块羊肉慢慢吃着。 武装部长问我想到哪里去看看。我说,去墨脱邮政局,在我的本子上盖一个邮政印章,来一趟墨脱不容易,也许这一生仅这么一次。曲珍说,墨脱县的邮局是不寄信的,每年开山季节民工们就扛上几大包过期的报纸及与墨脱相关的红头文件,附带捎上过期很长时间的信件进墨脱来,这些报纸和文件一直要用到第二年开山时节。武装部长接着说,有一些驻守在墨脱与中印边境的新兵给家里亲人寄去信后,等再收到回信时,有的已成了快复员的老兵,这些信件在路途中经历了两次封山时节。这就是墨脱的邮政通讯。 墨脱县城在一座小山上,山顶上是县府中心,远远望去,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格外醒目。顺着土路朝下走,是一排排木楼小商店。土路的尽头有一处几百平方米的开阔地,这是墨脱的商贸、经济、政治、文化中心,人们爱在这块平地上相聚。门巴族的小贩们背着食品、日用品在这里进行贸易。一瓶普通的黄河牌啤酒,在这里的售价高达25元。县邮政局就设在这块平地的后面。 县邮政局是一间极不显眼的平房,正是上班的时间,一个门巴族小伙子坐在里面专注地画计划表格。武装部长向我介绍道,这是墨脱县邮政局的局长,也是工作人员。 武装部长把我的来意向小伙子谈了一下,小伙子站起身来,非常热情地与我握手,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连连说可以。他对武装部长讲,这个邮政印章有很长时间没用了。我问武装部长县邮政局有多少人,武装部长怔怔地看着我,不语。曲珍小声地告诉我,邮政局只有小伙子一个人。 小伙子拉开木桌的大抽屉,双手在抽屉内翻找,拿出一个铁盒子,他打开铁盒子翻出几枚印章一一细看,最后取出一枚,问我盖在什么地方。我忙掏出一个黑色记事本,本子上写了一段话,我说就盖在这段话上。 我把笔记本递给武装部长看,武装部长、曲珍和邮政局长把我写在笔记本上的话看了一遍,连连说好。 年轻的邮政局长握住浸了墨汁的印章,重重盖在了写有字迹的笔记本上。我激动得紧紧握住他的手,小伙子一个劲地说:“我还是第一次为孤身探险摄影的人盖章。” 4.绵老乡的遭遇 与绵阳老乡阿及其部分家庭成员合影,肩披长发的绵阳老乡曾经是一位边防军战士。 我挎着相机走出空荡荡的木楼,今天我要独自走进门巴族人的家园。在远山深处,依稀可辨出几个孤零零的木楼,这些古老的木楼搭建在远离墨脱县中心的荒坡上。我决定去那里看看。 不觉中来到孤寂的荒坡,我惊奇地发现,悬空木楼的四周用树枝围织了一个大圈,圈内的黑土上躺着无数个约十斤重的大瓜。这些叫不出名的黑皮肤瓜,潇潇洒洒地躺在松软舒适的黑土上,正享受着阳光的晨浴。 木楼内不知啥时候走出了一个约十岁的男孩,头上歪斜地戴了一顶军帽,他用一双非常惊奇的目光看着我。我朝他点点头,又朝他招招手。男孩转身迅速跑进木楼,我紧跟着他朝木屋走去。木楼内又跑出五个瞪着大眼、肩背弓箭的男孩。我朝他们招招手,连声说,你们好。 木屋内的地板上放着一个切开的黑皮大瓜。我用手指着切开的瓜,又指指我的嘴。一个小男孩从屋内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切了一块瓜给我。我把那块瓜放在鼻前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咬了一大口,又酸又涩。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背着大背兜的门巴族人朝木楼走来,背兜内装满了黄澄澄的玉米棒子。这一男一女个子很小,背在背上的背兜却很大,他俩吃力地背着大背兜走上木楼来。 我明白这是木楼的主人,忙让出一条道。他俩背着大背兜走到木楼尽头,倾斜着身子,哗啦啦地将玉米棒子倾倒在地板上。男主人长长地舒了一口大气,望着玉米发愣。女主人跪在木板上,将玉米棒子摊开,五个男孩跑过去坐在玉米棒子堆上,熟练地剥着玉米粒。 精瘦的男主人满脸憔悴,长发披肩,面容约五十岁;小个子女主人约二十七八岁。从面相上看,两人的年龄相差很大。 一会儿,男主人用手抹去滚出额头的热汗,友善地问我从哪里来?什么时间来墨脱的?令人吃惊的是,这位男主人不但会说汉语,而且说的是标准四川话。 我告诉他,他的四川话说得很流利,我还是第一次听门巴族人说四川话说得那么好。他却望着木板上那些被阳光照映得金光闪闪的玉米棒子,喃喃地说:“墨脱这个地方怪得很,玉米棒子年年丰收,每年都有很多玉米烂在地里。” 我问他收获这么多玉米怎么吃?他说用来酿酒喝。 由于男主人能说流利的四川话,我向他询问了很多风俗方面的事情,他都认真地向我介绍。当我提到黑皮瓜时,他告诉我那些黑皮大瓜就是汉人说的黄瓜。我真不敢相信,这些滚圆肥硕的大瓜就是黄瓜。 谈话间,女主人又背着一大背兜玉米棒子沿山路回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个背小背兜的女儿,约十一二岁,她们光着脚丫,埋着头,一步一步地朝木楼走来。 中午时分,男主人叫我在他家吃午饭,并说他将亲自为我煮一个大黄瓜。我朝布满烟灰的黑屋看看,两个大黑石锅放在无火的灶旁,一大堆碗盆放置在屋角落,木屋内两代人的家产财物一览无余。角落边,还有一个很小的木门,门内是一个粮仓,未脱粒的稻谷已堆满仓。 我问男主人,中午煮饭还得将稻谷脱粒吗?他说已经脱粒了一些,中午够吃了。他指着那两个气喘吁吁的女孩说,脱粒是她俩的事。男主人转身对女主人和他的两个女儿说着什么,女主人和她的女儿们就忙碌起来。 削去黑皮的黄瓜白生生的,灶上的火苗正忽左忽右地舔着石锅底。很快地,木屋内溢满了瓜香和米饭香。 吃完饭,同所有的门巴族人一样,大家又坐在一起喝黄酒。女主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坐在门外晒太阳。我对男主人很感兴趣,虽然他面容憔悴消瘦,但他在与我交谈时思路非常清晰,他那一口流利的四川话令我费解。 突然,我脑海中出现一个闪念,眼前这位瘦弱的男人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四川人,和我一样,是从远方到这里来的异地人! 在我的一再询问下,男主人终于道出了实情。 男主人姓陈,真实年龄仅36岁,不是门巴族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四川人,老家在四川绵阳。 1985年的初秋,墨脱县靠近印度边境的边防站复员了一批老兵。这批复员的老兵自穿上军装站在边防哨所的岗位上到脱下军装复员离开岗位,几乎就没有去过墨脱县。在归途中,大家都想去墨脱县城看看。这位绵阳老乡揣着自己的档案,随大家一起走进了四面环山的墨脱县城。 墨脱县县长是位地地道道的门巴族人,他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代表全县人民感谢子弟兵为墨脱县的发展做出的努力。据说县长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把墨脱县城的未来发展远景描述成了“花果山”县长那特别激动人心的话语中有一段是说,在几年内国家将修筑一条广阔的公路,横贯墨脱县城的东西,东起波密县,西至素有西藏江南美称的林芝地区。当然,县长也没有忘记提出,希望这批正值美好年华的复员军人继续留在墨脱,为墨脱的繁荣昌盛贡献力量。 复员老兵们在县城呆了两天后,终因如院坝似的县城太小,没有想象的空间,而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墨脱。偏偏23岁的绵阳老乡在会后多问了县长一些有关墨脱发展的问题,墨脱县县长很留意这位血气方刚的绵阳小伙子,并希望这位四川小伙子多住几天,以便对墨脱进行更深入细致的了解。 站在高高的山脊上朝下望,绿莹莹的河水向远方流去,远处朦朦胧胧的山脉连绵起伏,县城的木楼群就簇拥在群山中间。又黑又瘦的县长右手拍着绵阳小伙子的肩,左手指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告诉绵阳小伙,一条跑汽车的大路将从那个方向铺过来,公路将经过县城,穿过原始森林,铺向多雄拉山,到时候墨脱县城就是汽车来往的中心站。 绵阳小伙的心被眼前的金光大道所照亮。县长接着说,墨脱这个地方就是文化生活差些,今后有了公路,我们也要像山外的人们一样,有自己的电影院、自己的歌舞团,墨脱县也和山外的县城一样真正地热闹起来。 又黑又瘦的县长比较忙,不能长时间陪绵阳小伙。临别时,专门安排了一位县级干部、一个会说汉语的门巴族人继续带着绵阳小伙去更远的地方转转。县长握住小伙的手说,如果考虑好了,要留在县城,手续很简便,只需把随身揣着的那份档案交给县办公室就行了,下面的工作就由县政府根据具体情况来安排。 县长走了。县长留下的话使这位绵阳小伙激动了很久很久。 绵阳小伙和县干部两个人手拉手登上了一个高坡,迎着西南方向的阵风朝远处眺望,绵阳小伙指着远处那座有点像猴子的山,感慨地说他当新兵来时就是攀越的那座山,又陡又险,差点摔了下去。县干部眯着双眼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对绵阳小伙说那座山要铲除,修一个足球场,今后我们县城还要组织足球比赛。 两人边走边说,对县城的发展前景、县城的建设规划推心置腹地谈了很多。在太阳缓缓西坠时,他俩又手拉手来到了一个离县城较远的门巴族村落,也就是他现在生活的这个村落。县干部指着一个老木屋说今天就在这家吃饭,吃真正的门巴族人煮的饭,并说这家人是县府工作组的积极分子。 他们俩进入了这年迈的老木屋,屋内的一切令绵阳小伙感到新奇。木屋的主人是一位极其热情、善良的老人,他和他那未满十八岁的小女儿接待了他们俩。 这是一次令人回味的聚会。酒足饭饱后,大家还趁着酒性唱起了歌,这是汉族人和门巴族人合唱的歌声,是对美好未来充满向往的激越之声。 白日的歌声格外嘹亮,引人注意,其他村落木楼里的人也被歌声所吸引,来到老木屋前看热闹。也就在这一天,老村落的男男女女都认识了绵阳小伙。大家都希望这位与众不同的汉族青年能留在墨脱,留在门巴族世代居住的老村落,最好是留在眼前这间老木屋里。 这就是门巴族式的留客方式,也是墨脱式的留客方式。善良的人们心是诚的,他们是真心实意地希望能留住这位汉族青年。 夜晚大家又接着喝酒,绵阳小伙终于幸福地醉了。陪同的县干部只得将大醉不醒的绵阳小伙子留在这间老木屋内,并再三吩咐一定要照顾好这位汉族青年。 不知是无意、有意,还是天意,这位绵阳老乡没有想到,很快他就成了这间老木屋的新主人。 几天后,县长和县干部一同去那个老村落,去看看这位绵阳小伙子怎么啦,几碗玉米酒会醉几天? 当县长和县干部来到老木屋前,看见绵阳小伙正和娇小的女儿一起,亲昵地坐在玉米堆上剥玉米粒,似乎已经把县长和县干部忘了。 第二天,绵阳小伙就在县政府报了到,将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墨脱,并坚信,通过艰苦的努力,墨脱的未来会变成幸福的乐园。 这位曾为祖国的边境安全站过岗的复员战士绵阳小伙子,又为祖国的边境县城繁荣昌盛而将自己的青春年华留在了这里。 5.在期盼公路的子里 墨脱县的确还没有更多更忙的事可做,特别是大雪封山后,那长达八九个月的封闭日子真不是滋味,这就是墨脱的现状。县长对绵阳小伙子的解释是,这是公路未修通的缘故,待今后公路修通了,有很多事要做,还要修街心花园、大楼、电影院,够你忙的。 绵阳小伙子心里明白,县长的解释不是没有道理,公路不修通,哪谈得上繁荣昌盛。况且,从东边的波密方向传来消息,国家已经投了资,修路的人们正在群山中开道,一路杀将过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一条宽广的公路将横在眼前。 绵阳小伙子过起了大雪封山后墨脱的门巴族人最普通的生活。按照风俗习惯,父亲搬出了老木屋,将这间老木屋传给女儿和住进来的绵阳人。 对绵阳小伙子来说,全新的生活开始了。这是一种现实的生活,先熟悉远村近邻,再熟悉前山后坡,还得识别土里生长什么。 绵阳小伙子慢慢适应了墨脱的白天和夜晚,刚开始,他总觉得生活缺少了一点什么,但细细一想,又想不出究竟缺什么,只是内心深处感觉空荡荡的。这位伴随身边的女子成了他的老婆,可她连一句汉语也不会说。为了方便,绵阳小伙子不得不学些门巴族生活基本用语。门巴族女子是一位勤劳善良、能吃苦的女子,无论绵阳小伙子在何处做事,这位女子总是形影不离相依相伴。 第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生活发生了新的变化。用这位绵阳老乡的话来说:还没有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女人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在儿子还未满月的时候,远山的冰雪融化,气候回暖,开山季节到了,进出墨脱的人们活跃起来。绵阳老乡天天抱着自己的亲骨肉,站在老屋前朝县府大门望去,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人在大门前打转。他的老婆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让他走,说等今后公路修通了坐上汽车出去看看。说来也是这个道理,现在千辛万苦走路出去看看也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很快,远处的垭口又被飘雪堵住了,又到了墨脱的封山季节。土里的庄稼要收割回来,会走路的儿子光着脚板满坡乱跑,女子的老父亲常常生病,每次来这间老木屋,进屋就咳嗽,一咳就是一天。绵阳老乡终于感到生活还是有点累了。 就在他学会制作黄酒的时候,老婆又为他生了个儿子。这时候,全家的生活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不过,坚强的绵阳老乡心底深处永远都窝着一股气,他不甘心生活就如此结局,刚留在墨脱时的那股激情封存在心中。他不满意他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也许生活使他忘记了照镜子,或许木屋内根本就没有镜子,他只感觉自己在变,而且变得很快,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并不知道。 东南方向有时也吹一些修路的风,吹得他心里痒痒的,心底深处有一种东西在往外涌,他知道这是血肉里的青春在躁动。多少个黄昏,他独自站在坡崖翘首远眺,朦朦胧胧的远山如旧,看不见修路的火光,也听不见修路的轰鸣声。每当此时,他的门巴族老婆总会抱着光屁股儿子挨坐在他身边。这时,他的遐思就会从朦胧的远山迅速回到现实中,把老婆和光屁股儿子一起拥进怀里。 他是有一定文化的人,也能理解很多事情,他知道像修公路这样的事,急是急不出来的,连墨脱县县长都无可奈何。每年县长出山汇报工作,总是累得要死要活,谁又不希望公路早点修好呢?通往墨脱的这段路变化多端,得慢慢修。 随着时光的流逝,地里的玉米棒子长了一茬又一茬。他已习惯了这里的春夏秋冬,也习惯了喝这里的黄酒,还学会了长时间盘着腿坐在木板上,看儿子在地上打滚。 1992年深秋,令全县人民振奋的消息传来了,公路已经修到离县城仅三十里路的地方,按此进度,翻过大年公路就会修到县府门前。这些日子全县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碌着,为公路修通后的新生活而准备着。 绵阳老乡出头的日子也快到了,他是一个有事业心的人,他总希望能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为墨脱的繁荣昌盛多做些事。在他的计划中,通车后首先要带着老婆和儿子坐上汽车去山外看看,然后再按县委的发展计划大干一场。 那阵子,他全身心都处在虚幻的兴奋中,干任何事情总有使不完的劲。生活与理想能结合在一起,生活有了奔头,他再也不会局限在老婆、孩子和这老木屋了。 封山时节又到了,没办法,还得等半年。等待中,老婆又为绵阳老乡生了一对双胞胎。有时他感觉生活得很累、心情也烦,这样下去,哪还有精力去建设繁荣昌盛的墨脱? 1993年初春,墨脱的花蕾植物发芽得特别早,枯枝老树的末尾端亮出了一些嫩芽芽。也许墨脱的门巴族人还未注意到这些植物的细节变化。但是,绵阳老乡注意到了,并由此产生了联想。事不宜迟,他决心去县府看看,找找县长和县干部,和这些年关心过自己、向自己介绍墨脱发展宏图的县领导们谈谈,顺便把老婆娃儿全部带去看看县府的大铁门是怎么修的。 那天清晨,全家起了个早,早饭后全家大小精精神神地走在通往墨脱县府的小道上。这还是第一次全家大小一起出远门,老婆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儿子,绵阳老乡左右开弓,一手抱一个双胞胎女儿,大娃儿戴一顶军帽走在最前面。 山还是那座山,坡还是那道坡,今天走在路上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从老村落出发走到墨脱县府,全家老小得走半小时。每走上一个新的坡梁,他都告诉老婆说,这里要修一个电影院;看见另一个坡他又说,那边可以修个茶馆。当然,他那勤劳善良老婆并不在乎搞懂茶馆和电影院是怎么回事,只要男人高兴,她也会跟着高兴的。 县府照样只开着小铁门,戴军帽的大娃儿一把抓住小铁门猴子荡秋千般地疯荡起来。反正现在时间还早,没有人进出,就让娃儿高兴个够吧。他蹲在大铁门外,盯着怀中两个同时出世的女儿出神:“墨脱修一个托儿所就好了。” 这时,从县府走出几个衣着比较讲究的人,可能是县府的干部。他们看见大铁门边坐着的这一家人觉得奇怪,忙问怎么回事。当他们得知这一家人找县长时,更是奇怪,又追问找县长干啥? 看来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他招呼全家进了小铁门后,对那些干部说,他是县长的朋友。 县长的办公室其实也是一排木楼屋,县长那朱红色的办公桌上,重重叠叠地堆了一大堆文件。绵阳老乡走进县长办公室时,县长正专心看一份红头文件。 绵阳老乡喊了一声“县长”县长抬起眼看了一眼怀抱双胞胎的他,又垂下眼帘继续看红头文件。 绵阳老乡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正专心看红头文件的人就是八年前拍着自己肩头情绪激昂地谈县城发展远景的县长,县长比以前更瘦了,头发也变得花白。 戴军帽的大娃儿悄声溜进了办公室,抱着父亲的瘦腿好奇地看着正发呆的父亲。县长的目光看到戴军帽的大娃儿时一下子愣住了:这是一顶真正的军帽,怎么会戴在这个小孩头上呢? 绵阳老乡向我谈到当时县长的反应时显得很激动:县长足足盯着他看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走上前问道,你是不是那位姓陈的复员老兵?绵阳老乡一个劲地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县长走上前,伸手接过一个双胞胎女儿忙问,这是你的?他点点头。县长摸着戴军帽的男孩又问,这也是你的?他又点点头。县长大笑起来,连说你这副样子跟我们门巴族人一模一样啊,真是认不出你了。 县长抱着小孩在屋中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变化太大了,太大了。 他叫大娃儿出去把他妈和小弟弟叫进来。县长一惊,怎么外面还有,快叫进来。 县长是一位热情人,留他们全家在县府食堂吃饭,并一再询问这几年的生活情况,一再提到如果他生活有什么困难就提出来,县府会尽力帮助他的。绵阳老乡很感激县政府对他的关心。但他明白,墨脱地区的门巴族人生活都如此,土地里有粮食,能将粮食变成每天喝的酒、吃的饭就行了。也许小孩多生活起来很困难,但小孩是自己生的小孩,能怪谁?在这里,哪家没有五六个小孩。 另一位县干部过来了,就是当年带着他去老木屋喝酒唱歌的那位干部。县干部风采依旧,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但绵阳老乡的变化却让县干部吃惊不小。摆谈的话题从老木屋的叙旧一直伸展到公路修通墨脱,再延伸到今后墨脱的发展繁荣与昌盛。话题还是几年前的老话题,对墨脱的前景,大家仍雄心不减地描绘着未来。 县干部看着绵阳老乡这四个孩子对县长说,墨脱地区的小孩很多,不能满山乱跑,今后公路修通后,我们县府旁边可以修一个儿童乐园,让我们墨脱的门巴族小孩也能在儿童乐园里坐坐碰碰车,玩玩高空飞船。 这些话语像火炭一般,灼得绵阳老乡浑身滚烫。又激动起来,他连连说路修通了一切都能办到。“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人定胜天嘛。”他很快联想起在部队学到的这句话。 他真的很高兴,将封存在心底深处的理想和激情重新抖了出来,这股激情随着对墨脱未来描述的话语在县府食堂的上空荡来荡去,他的心情舒畅极了。 全家大小从高坡下来,沿来路返回。远天的火烧云正渐渐隐去,还有一抹亮光从云层豁口破出,正好照射在老木屋的屋顶。 当绵阳老乡斜靠着身子,把所有这些令他难忘的回忆告诉我时,他那不太大的眼睛里溢满了兴奋。他说,那段时间他走在土坡上感觉人在飘浮,不过他心里很明白,这次一定要注意,不能再要娃娃了。 6.第一辆汽车驶进墨 1993年,第一辆汽车驶进墨脱县城,由于沿线大塌方,汽车被困在大峡谷里,多年后,此车被巴族人拆散,我仅能拍摄到用汽车护档修建的一个猪圈。 那一年,墨脱的春季果真来得早。阳光下,各色奇异的鲜花争芳斗艳,有的花朵硕大无比,令人陶醉。绵阳老乡常爱独自一人在花丛中走来走去,他心里觉得舒畅,每天的日子也不觉得那么烦了。 花朵还没有看够,夏天又来了。遥远的方向有时会冷不丁地传来一声闷响,开始时,他以为是远天在滚雷,后来才明白,那闷响声是开山修路的放炮声。 接下来,每天都有轰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轰鸣声越传越近。他知道,公路已经修到家门口了。 是的,平时通向远方那些乱七八糟的沟坡,在推土机和石块的平整修补下,正以新的面容朝墨脱县城靠近。他干脆丢掉土里的庄稼不管,每天都朝轰鸣声的方向眺望。白天的轰鸣声令他激动,有时也会把他吓一大跳;在夜晚的梦中,他脑海里全是烽火连天,炮声隆隆。县里来了通知,说公路修建已接近尾声,有一辆汽车正在驶往墨脱县城的途中,由于路还未修通,这辆车在途中走走停停,非常艰苦;并通知叫大家不要出门,随时准备迎接公路的修通和庆祝第一辆汽车驶入墨脱。 绵阳老乡在兴奋和激动之后,又在想怎么路还没有完全修通汽车就跟着开来了,开了多少辆?是大车还是小车?等待中,他独自操练了一下敲锣打鼓的动作,在部队时,他打过鼓。 令人激动的时刻终于来了。这天上午10点,县城所有的人都来到坝子里,修路的人带了个口信过来,说待会儿汽车就会开过来,说那边正在给汽车洗头洗脸,戴大红花。 人们在县长的统一指挥下,穿着平时舍不得穿的鲜艳衣服,排成长长的两排队伍。门巴族的姑娘们手握从山上采摘的鲜野花;小伙子们站在姑娘的后排说说笑笑推推攘攘;老人和小孩则站在后面,东一团、西一堆。县长和县干部在队伍的最前面,仔细地观察和调整队伍。这是全城老少第一次站队,虽然有些乱,但还是层次分明。 绵阳老乡被安排在姑娘和小伙子之间,他的任务不是敲锣打鼓,而是负责向随车的首长和驾驶员敬黄酒,这样安排都是因为他那特殊的身份。在这次欢迎仪式上,不敲锣鼓,因为这种鼓不是标准的锣鼓,绵阳老乡还不会敲。这种鼓是过去收玉米时用来吓唬窜进玉米地偷吃玉米的野猪的,它发出的声音不好听。 没有敲锣打鼓的场面,县干部安排了其他热闹的场面,都是些载歌载舞的节目,县长带头跳。这些舞都是按照门巴族风俗习惯随场景变化自编自跳。 太阳已升得老高,绵阳老乡觉得后背发烫,今天他衣服穿多了,又不好在人群中脱去厚重的民族服。他看着县长,发觉县长也好不了多少,穿着西装系着领带的县长在灼热的白日下,满脸油汗滚滚。大家都在朝一个方向看。 看着看着,队伍突然闹腾起来,一辆重型推土机轰轰隆隆地在前面开路,戴着大红花的卡车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 姑娘们高兴地举起鲜花拥上去,把从山里采摘的野花一束束放在车上。人们喊着、叫着,层次分明的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套。 绵阳老乡端着酒碗在跑来跑去的人群中忙得晕头转向,他知道第一碗酒应该敬驾驶员,但他转来转去就是没有找着驾驶员。他很快发现县长和县干部都不见了,人们围住车爬上爬下。他转到车的另一面,看见县长和驾驶员正拥抱在一起合影。他端着酒碗忙跑了过去,将酒碗递给了驾驶员。 在这欢庆的日子里,绵阳老乡醉了,县长和驾驶员都醉了。 当晚,人们在汽车旁燃起篝火,通宵歌舞,连喝醉酒的县长都被人们拉出来跳舞。绵阳老乡和几个喝醉了的汉子挤在一起,他睁开醉眼看了周围的一切,念叨着墨脱是变了,也许一觉醒来远方的车队就会开到墨脱,从今天起,他的生活将会发生质的变化。他应该好好想想,今后自己干什么最合适。过了这几天,应该找县长谈谈。他抬眼看看,这时候的县长和那几个县干部都醉得一塌糊涂。 他突然想起了他那娇小勤劳的女人,今天被安排在欢迎队伍的第一排,站在手拿鲜花的姑娘群中间;他的两个儿子和他女人的老爹都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当欢庆汽车进山时,欢迎队伍大乱,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的女人,也没有看见儿子们和他女人的老爹,也许他们已经回家了。但是,今晚他是不能回老木屋了。在墨脱安家这么多年,今晚他是第一次没和老婆娃儿一起睡,好像还有点不习惯。虽然他今天喝醉了,但酒醉心明白。他知道,在墨脱这地方生存,他已经离不开那勤劳温顺的门巴族女人了。 天什么时候放亮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昨晚半夜,他和几个喝醉酒的人被那些还未喝醉的人抱腰抬脚地放置在食堂的空地上。戴大红花的汽车已经被驾驶员开到了县府附近的空地上,黄色的大型推土机则开到一棵巨树旁。昨晚闹腾的人们今天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汽车旁围了一大群光脚板娃儿。 也许是喝醉酒的原因,他感觉身上有些冷。他起身直奔县长办公室,想和县长再谈谈。人们告诉他,县长昨晚吐得厉害,今天可能不能上班了。他走出铁门,来到汽车面前,仔细一看,汽车的肌肤还受到过创伤,车壳上明显留着被岩石划伤的痕迹。真难呵,这个铁壳卡车还真是从石缝里挤过来的。他抬头仔细地眺望飘飘渺渺的远方,山还是那座山,沟也是那条沟,一点没有变化,汽车就是顺着这条山沟沟过来的。看着这辆浑身擦痕的汽车他似乎已经明白,从远方到这里,肯定没有平平整整的大道,这辆车是历尽艰险闯过来的!他的心里有些不安。 这时,他想起了他那个温顺娇小的门巴族女人,想起了那四个娃儿,他的心扑腾起来,转身朝老木屋方向走去。 分隔一天,小两口又见面了。四个娃儿还在地板上熟睡,昨天的欢迎仪式把娃儿也折腾够了。望着眼前这个勤劳的女人,他一点激情都没有。想到那浑身伤痕的汽车,他的胸中有什么东西堵塞似的,还得找县长好好谈谈。 他又两次去县府找县长,县长都不在。人们告诉他,县长正带着汽车驾驶员和部分民工在勘察新的路段,也有的人说县长正为汽车的返回犯愁。从很多传进他耳朵的消息综合分析,他得出这样一个非常肯定的结论:新修的那条公路出了麻烦,不能通车了。 他几乎每天都要跑一趟县府,没有找到县长就去看那辆汽车。车已经被驾驶员开到了坡崖边那洼洼坑坑的空地上,车上的大红花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现在的问题不是后面的汽车队什么时候进墨脱,而是停在墨脱的这辆车如何开出墨脱。 修路的工人在县长的带领下,企图将垮塌的路段修复,辛苦一个月后收效甚微,因为旧的塌方段还未修复,新的泥石流又出现了。最后只得先派人沿路段走一趟,摸摸究竟沿线有多少个塌方段。结果塌方情况非常严重,在三百多里的路段上有一百多个塌方口,每一个塌方口都伴有大量的泥石流,任何一个塌方口汽车都过不去。当时汽车在途中行进时,后面已经出现了大面积塌方,汽车根本就没有退路。在一次塌方中一辆推土机在途中被泥石流掀下了深谷。 这就是现实,就是从波密方向通向墨脱那350里路段的现状。在现实面前,修路民工陆陆续续撤离了墨脱。往山外走时,一个民工从崖峰上失足摔下去了,尸骨至今还未找着。 墨脱的雨季来了,一口气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泥石流出现。有些大树被泥石流连根拔起,深沟内的小河一个劲地猛涨。被激流冲下的树木撞击在崖壁,瞬间就折成两断。山谷深处的激流排山倒海地咆哮着奔腾而去。站在河流旁的岩石上,透过漫天飞溅的水雾,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不久前还有汽车通过这里。 连续二十多天的雨使墨脱换了个模样。在雨季,墨脱的人们是不出门的,大家都蜷在木屋里喝黄酒。绵阳老乡木屋内的一个角落还漏雨,他整天趴在地板上拿一个大木瓢,逗那两个双胞胎娃儿玩耍。 有一天,他实在憋不住了,顶着大雨跑到县府。在办公室里,他看见驾驶员正在一碗接着一碗地喝酒,县长站在木窗前满脸愁云地望着大雨发呆。办公桌上的红头文件上面,压着一份路况报告,就是这份报告压得县长喘不过气来。 县长很清楚绵阳老乡的心思,他叫绵阳老乡相信国家会统一规划修复这条路,今年不行,明年再修,总有一天国家会把这段路修通修好。墨脱毕竟是一个县城,没有公路墨脱怎么发展进步?县长一席发自肺腑的话语说得绵阳老乡直点头,临走时县长拍着他的肩头说:先干好本职农活,总有一天会有用武之地的。 从县府出来,天空仍在飘雨,他快速地趟过水洼来到汽车旁。汽车仍在风雨中,车身上积聚的雨水正顺着车壳穿成线掉下来,车头被雨水冲洗得光光亮亮的。 顶着雨水,绵阳老乡一晃一拐地回到了木屋。他想县长也难呀,为了县城通车,带着一帮民工翻山越岭辛苦地跑了一个月,人比以前更瘦了,路还是不能修复。这地方的山是什么山哦,每年都在塌方,照这样下去要塌到何年何月?他对着雨中的远山叹了一口气,积在胸中的苦闷何时才能飘散? 雨终于停了,墨脱的天空上又出现了红太阳。绵阳老乡光着脚丫拿着锄把踩在稀泥中,正在为黄瓜地放水,很多圆滚肥大的黄瓜浸泡在水中。 他抬头眺望远方时,发现远处的山峰顶上闪烁着亮光。细细一看,是山顶上的雪被阳光照亮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它告诉墨脱的人,封山的日子不远了。 这一点县长也注意到了,汽车驾驶员也注意到了。现实虽然很残酷,但还得面对现实。该作决策了,时间不等人。 务实的汽车驾驶员和推土机驾驶员系好了绑腿带,在几个民工的陪同下,离开了墨脱。汽车停在老地方,推土机停靠在古树旁。汽车留在了墨脱总显得有些悲壮,但无可奈何,能怪谁呢? 7.绵老乡扎第二故乡 峡谷中的门巴族老人。 第一年过去了,汽车仍停在墨脱土地上那不太显眼的老地方,车头车身粘满了一层灰。绵阳老乡在车前车尾反复看了很久,没说一句话就走了。他心里很不舒服。 第二年汽车仍在老地方,根本就没有变化。要说有变化,就是我们的绵阳老乡变了,他的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就是抱着这个孩子来看车的。他把这个小幺儿平放在车头的踏板上,让他感受一下坐车的滋味。这时候,县长和县干部也来看车,大家碰在了一起。县长热情地把他的小幺儿抱起来亲了又亲,边亲边说这是墨脱的后代、建设墨脱的接班人,今后墨脱的发展还得靠他们这一代。绵阳老乡觉得心里酸酸的。 墨脱的时光虽然很富有,但消逝起来也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三个年头。绵阳老乡发现汽车的轮胎胶皮被人割去了,很快他又发现汽车的车门和车厢护栏被拆了下来,车上的其他零部件也相继被拆掉。绵阳老乡没有想到这辆创造过历史记录的汽车会是这般模样。 当他的激情重新被封存在心底深处时,他的生活又回到了老路上。坡土上的庄稼仍在猛长,势头不减当年,地里的庄稼要人去收割,躺在地里的瓜要人去搬动。如此一成不变的生活令他窒息。他对未来的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的门巴族老婆对未来的生活没有失去信心,她几乎承担起了哺育五个娃娃的全部重担。此刻,她特别能理解男人的心情,更加温柔地百依百顺地呆在男人身边。她觉得和这个汉族男人在一起生活很好,她对目前的生活也非常满意,特别是为这个男人生了五个娃儿后。在这个清冷的坡上,一天不见着她的男人,心里就空荡和不踏实。 那一年他把自己那飘浮不定的思绪收了回来。在日趋平稳的日子里,他的门巴族女人又为他生了一对双胞胎,老木屋现在更热闹了,闹得他常常朝屋外跑。 这时,在绵阳老乡的心底深处正在萌发一个大胆的计划。从波密通往墨脱县府的公路看来是修不通了,他来墨脱也快十年了。十年,在人生美好的年华中多么宝贵。这十年,山外的人也许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可自己在墨脱,几乎与世隔绝。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呀?如此下去,下一个十年后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下一个十年不能这么过了,从现在起,对自己的人生要订一个十年规划。 封山的季节快结束了,小河的水位悄然升高了不少,远山隐隐又披上了绿装。大地回暖,绵阳老乡的内心深处躁动起来。 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夜晚,待七个娃儿都入睡了的时候,他对妻子说,开山后,他要去山外看看。女人闹不明白地问他去山外看什么?他说,也不知道山外像什么样子了,自己在这里呆了十年,也许山外变化很大呢! 女人说要跟他一块儿去。他一惊,忙说,那七个娃儿怎么办。 女人说,带着一块儿走,全家大小都去山外看看。 他叹了一口气,心想:全家大大小小怎么去山外看看,路段艰险她又不是不知道。他不语了,望着窗外出神。 女人轻声地问他,去山外后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呢?这个简单的问题他根本就回答不了。他是一个善良、老实的人。他的真实想法是去山外看看,能否有合适他干的事情。他想在山外通过自己的努力站住脚,多挣些钱,然后把老婆娃儿接出去,一家人过另一种生活。 他把这些想法告诉老婆后,这个温顺的女人却一个劲地摇头,她说她不愿去山外生活,她就喜欢这里的生活。她说我们一家生活得好好的,为啥非得去山外生活呢?如果男人去山外干活挣不了钱,不能呆下去又怎么办呢? 他说,如果在山外呆不下去他就回来当背夫。女人一下子坐了起来,抱住他的头连连说不,当背夫太危险了。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她和娃儿怎么活。 这个门巴族女人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的生命的一部分,每时每刻都不能分离。这一点绵阳老乡心里最清楚。 沉默,久久的沉默。他感觉胸中堵塞得慌,有一种东西要迸出来。他咬紧牙关在忍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感觉心中有一种撕裂般的痛楚。他握住了女人的手,想起了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情景,她把一生都交给了他。在那些风风雨雨的岁月里,自始至终都那么爱他,依赖他,他能离开她、离开他的七个亲骨肉吗?在山外无论干什么事情,他还能有在墨脱这种刻骨铭心的亲情吗? 绵阳老乡想,现在自己这副模样到了山外又能干什么呢? 窗外,新月如弓,墨脱的山峦被月色淡淡地抹着,露出起起伏伏的轮廓,无风的夜晚渗出丝丝凉意。 十年来,这是两口子第一次坐在地板上彻夜长谈,他的妻子睁大眼长时间地看着他,等他说话。 绵阳老乡垂下了头,他久久地握住了女人的手。 从那以后,绵阳老乡如同所有的门巴族人一样,过起了墨脱的生活。对外人他从不提及他过去的事。任何一个外人第一次看见他,绝不会把他与汉人联想在一起,更不会将他与复员军人联系起来。 绵阳老乡谈完了他的所有经历后,用红红的眼睛看着我说,他这是第一次向外人谈出他的全部经历。他接着问我,他选择留下来对吗? 我握住笔飞快地记录着,多次被他那跌宕起伏的经历所激动和震撼。我对绵阳老乡说,他的选择是对的,能和如此爱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是人生的幸福。我还告诉他,在墨脱这个特殊的地方,在门巴族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汉人代表。 我问他在这个荒芜的老村落里,像他这种经历的汉人还有几个?他说仅有他一个。同时,他说他也感到很惊奇,看见一个人挎着照相机在老村落里走来走去,真不容易呀!一个汉人居然能走到这里来。 我告诉他,我还准备多拍摄一些照片,然后离开墨脱去波密。 他很吃惊地看着我,说已经封山快一个月了,早就没有人出山了,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能走过封山的垭口。他问我什么时候走?有没有向导? 我没有回答绵阳老乡那些关心我的问题,只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会走出去的。 临走时,我在我那不太宽裕的盘缠中拿出三百元钱给了绵阳老乡,尽管现在他拿着这三百元钱也许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他和他的门巴族女人、五个娃儿站成一排看着我。我告诉他,我离开墨脱前再来看他。他笑了,连连向我点头,一会儿,他的眼眶又红了。 8.嘎隆拉山的影 傍晚,曲珍兴致勃勃地来了。我问曲珍怎么没有看见武装部长,她告诉我,二十多天前,墨脱到波密的途中摔死了两个人,是在翻越南迦巴瓦峰的嘎玛山垭口时出的事,武装部长正在办理调查和登记的事。听说一个是当地背夫,另一个是汉人,他们两个人已经翻过嘎隆拉山垭口,随后被猛烈的风刮下雪崖,滑坠于千米雪崖之下,摔死的那个汉人是过去修公路的民工。 我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雪峰垭口那强劲猛烈的阵风情景,阵风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人在风中根本无法前行。但我若按计划走出墨脱,就必须翻越这个垭口,这是通往波密县城的必经之路,到时候有没有人与我同行?还是我孤独一人,如同翻越多雄拉山山口那样? 天空已经被黑夜笼罩,我盯住窗外出神,我的心思已飘向了疾风呼啸的雪峰垭口 11月初,墨脱的夜晚已经露出寒意,有时从狭谷间会猛地窜出一股强有力的冷气。我和曲珍走在去武装部长家的途中。 武装部长说,翻越嘎隆拉山口特别危险,已经死了不少人。特别是对那些没有翻雪山经验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在嘎隆拉山垭口附近,有七个雪峰垭口,只要找错了垭口,后果就不堪设想。上嘎隆拉山垭口根本没有路,全在白雪皑皑的冰层积雪上行走。每年到了10月封山季节几乎就没有人走了。 武装部长的话,令我吃惊不小。我是第一次过嘎隆拉山,在这个封山季节,我能在七个雪峰垭口中准确地辨认嘎隆拉山垭口吗? 不知是今晚的黄酒特别醉人,还是嘎隆拉山的阴影积聚在心头的缘故。我一下子就喝醉了。头昏得厉害,浑身发软,倒在武装部长的床上睡着了。武装部长在内屋搭了个架子床,曲珍则在地上铺了一条毛毯,睡在地上。不知什么原因,这个自由自在的藏族姑娘也没回家去。 半夜,我醒了。屋内的两盏油灯亮着,曲珍蜷曲在地板上,我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随即,嘎隆拉山的风雪垭口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轻轻摸一摸脚踝,已经不痛了,这双腿还得去翻越嘎隆拉山。 曲珍突然醒了。她坐在地板上,盘着腿,在油灯的映照下,她的脸很红。她说,她很羡慕我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我说你喜欢我这种自讨苦吃的生活方式吗?我寻过乌江源头,也徒步走过长江三峡,东奔西跑了多年,我这么辛劳奔波总是有我的目的。 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一个人遇到的艰险有时是很可怕、很危险,个人的能力根本无法解决,那时你怎么办呢? 她提的这个问题正是我探险拍摄生涯中最感兴趣、最值得自豪的事情。当我一个人行走在大自然之中时,随时都有可能遇上意想不到的险境。在这种情况下,正是我能最大极限地发挥我的智慧和体能的时候。每当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险境后,我对自己的未来又有了新的认识。我很满意自己的生活,这种探险大自然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酥油灯的火苗在闪烁,曲珍睁大眼看着我。她那漆黑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肩头。我问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一辈子留在墨脱吗?她用手将头发理了一下,没有说话。 曲珍告诉我,武装部长昨晚喝酒喝多了,平时他是不喝酒的。这两天,他为了查明在嘎隆拉山摔死的人的身份很忙、很辛苦。她说,武装部长告诉她被摔死的人还在雪崖下,封山季节根本无法弄出来。这些情况是武装部长走到很远很远的边防哨所,用军用电话与波密联系后知道的。曲珍说,她到墨脱已经三年多了,每年都有嘎隆拉山摔死人的消息。过去有一个四川民工过嘎隆拉山时摔进冰窟冻死在里面,几年后他的同伴老乡才把他的尸体从冰窖里抬出来。嘎隆拉山积雪太多,有的积雪有几十米厚,人摔下去后全身被雪封埋后,根本无法营救。 我问她,如果我从嘎隆拉山垭口翻过去危险有多大。她很认真地说,开山我叫民工把你背过去。 她这句话差点把我说笑了。她说去年副县长去波密汇报工作就是几个民工把他背过垭口的。 我告诉曲珍,后天我将去墨脱较边远的地方看看,大后天准备一天,然后就离开墨脱,计划用一星期的时间走到波密。 曲珍极为惊奇地看着我,她说你要离开墨脱?翻嘎隆拉山去波密?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 她久久地看着我,最后说了一句,你真的要离开墨脱?你不想活啦?你为什么不等到开山后再走呢?每年开山季节都有人死伤在途中,现在是封山季节更加危险。 我慢慢地告诉她,按我的计划和安排,今年11月份我一定要返回成都。每次外出拍摄我都会按计划行事,没有天灾人祸和非常特殊的事情,我不会改变计划。 曲珍激动地站起身来说,嘎隆拉山垭口封山了就是特殊情况,还有什么情况比这种情况更特殊?你就在墨脱,等到开山季节和民工们一起翻嘎玛山。 我摇了摇头,肯定地说,我不可能等这么久,过几天我就离开墨脱,时间越拖得长,对我翻嘎隆拉山越不利。 她不再说话了,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第二天,我回到住处。墨脱的晚秋感觉还那么热,但周围已是大雪封山,海拔仅千米左右的墨脱,县城周围全是海拔五六千米的雪峰。 曲珍来了。她走得很快,身后跟着武装部长。 我明白曲珍和武装部长此刻来找我的意图,迎着他们走上去。 武装部长拍着我的肩说:“王记者,你还不了解从墨脱至波密的路况,特别是第一次走这条路的异地人,危险得很呀!”曲珍上来猛拉住我的手臂说:武装部长给你上上课,他对嘎隆拉山的情况最了解。 无论怎么说,我是不会改变我已经定下的计划目标。不过,我被曲珍和武装部长的关心深深地感动了。 下午的墨脱,屋内很凉爽。我和武装部长、曲珍就我翻越嘎隆拉山去波密一事谈了很久很久,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谈话,令我终生难忘。 武装部长把嘎隆拉山封山的情况介绍得十分清楚,有关因翻嘎隆拉山而死伤的情况也谈了很多。他说封山后的垭口根本不是路,是一条冰雪覆盖的死亡线,冰峰上的一切生命都已绝迹,四周只有茫茫的冰雪。如果一个人在翻山时出现体力不支、滑坠、呼吸困难等情况,不可能有任何人来帮助你,一切险境都得靠自己战胜。你要好好想想,要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冲动。你是第一次到墨脱,第一次走去波密的路 我对武装部长说:你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就为了这段险路,我要在这里呆八九个月时间,这个代价太大。如果今后的探险中我倒下了,也绝不会是嘎隆拉山垭口。 曲珍站起来大声地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不是铁人,我不愿看见你变成冰冻人被民工从雪坑里挖出来” 这声音在木屋回荡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睁睁地看着曲珍跑了出去。 9.惟一的小向导森格 此处为墨脱通向波密的方向的出口,走下这段缓坡,依稀可辨的小路就消失在丛林和泥石流中 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墨脱边远的村落。我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望着云雾缭绕的村落。一条不太显眼的小道从深谷半腰伸出细长的手臂,拨开荒草刺丛,跨过山脉的胸部径直朝顶峰延伸,这便是从墨脱通向外界的路。我用相机拍摄着村落的早晨,然后走进村落。 木楼前的地板上,几个穿花围裙的妇女跪在木板上摊晒苞谷,我拍下了她们劳动的身影。她们都抬起头冲我笑笑,有一个妇女用手指着木楼旁的几棵树。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跑到树下一看,硕果累累,原来是棵柑桔树。我对着那妇女做了一个摘柑桔吃的动作,她们全笑了,一个劲地点头。 我围着这些树看了看,伸手仅摘了一个小柑桔。这时,一个妇女对着木屋大声吆喝起来,从屋内飞快地跑出一个瘦小的女孩,像猴一般地爬上了树。她一边摘一边朝下扔,我弯着腰不停地捡,有两个柑桔打在我的背上,把她笑得差点摔下树来,我想这两个柑桔肯定是她故意扔在我背上的。 从村落出来,我径直朝绵阳老乡的老木屋走去。就要离开墨脱了,该去看看这位经历独特的老乡和他的家庭。 绵阳老乡见我来了非常高兴。我告诉他,我已经决定后天一早就离开墨脱,争取用七天的时间到波密。他激动得连连说,老乡你真不简单啊。他问我离开墨脱以后还会不会再来?我说看情况吧,也许今后我还会来拍电视片呢!当然,今后我如果要来就不会一个人来了,要来就是一个摄制组。 绵阳老乡在黑屋里摸索出一根拐杖递给我,说,这是一根藤拐杖,用了很多年了,路途中会很有用的,特别是翻雪山的时候。 这根黄色藤拐杖轻便、结实,手握的地方呈现出光光滑滑的古铜色,握在手中手感很好。我接受了绵阳老乡的一片心意。 从坡崖下来,我径直朝曲珍的家里走去。去看看老阿妈。 老阿妈为我倒了一大碗青稞酒,用手不停地在碗前抬着,示意我快喝。又从柜里拿出一大碗风干羊肉,盘着腿坐在我的身旁,用小刀一块一块地把风干羊肉切小。这种风干羊肉是生羊肉脱水风干而成,味道很好。我慢慢地喝着酒吃着肉,觉得很香。 遗憾的是老阿妈不会说汉语,我又不会说藏语。我们在一起坐着打手势交流,常常我们两人都笑起来,很愉快。虽然语言不通,但我们对笑的感受是一样的。 曲珍风风火火满脸通红地走了进来,见我和老阿妈正盘腿喝酒,兴奋极了。她走上前按住我的肩膀说,我到处找你,你还躲在这里喝酒。她紧挨着我的身边坐下,端起我的酒碗一口气把酒全喝光了。老阿妈笑着和她说着什么,又取出一个碗来倒满酒放在我的面前。 我问她,这么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她举起手中的碗说,我们把这碗酒干了再说。 干!我也举起酒碗。 曲珍告诉我,她和武装部长正在为我找向导。向导很不好找。这个向导必须具备几个条件,一是对沿途路线、险情熟悉,特别是对嘎隆拉山很熟悉;二是要年轻,身体素质要好;三是要会基本的汉语,并能听懂汉语;四要胆量特别大,因为把我带过嘎隆拉山后他还要一个人返回墨脱。能具备这些条件的人不多,而且是在封山季节,够条件的人也不愿去冒这个险。他们找到一位年纪仅18岁的门巴族小伙子,他是背夫出身,熟悉沿途路线,多次翻越嘎隆拉山,能听懂基本汉语,也能说几句简单的汉话。但是,这位门巴族小向导说,他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走过这段路,很害怕,并且封山季节他也没有走过嘎隆拉山。现在武装部长正在和门巴小伙细谈着呢。 我捧起酒碗,对曲珍说我敬你一碗,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曲珍激动地说,我们也会记住你的。 干!我们的酒碗又碰在一起。 武装部长来了,身后跟着一位结实的小伙子,这位小伙子就是将带我走出墨脱的向导——门巴族人森格。武装部长告诉我,森格只能带我走到能辨准嘎隆拉山垭口的地方。森格说他独自一人返回墨脱已经很害怕了,坚持说他不翻嘎玛山。 这样也行,只要能确保我不会翻错垭口。我问森格,七天时间走到波密行不行?森格说,只要路上不出事六天就可以走到波密,走到雪峰下也就是海拔五千米左右,需要走四天时间,翻嘎隆拉山需要一天,过了嘎隆拉山还有五十多里就到波密,也得走一天。他将背上锅、米和清油,在途中我们自己生火煮东西吃 我问他,我们走到雪峰后,他返回的地方离嘎隆拉山垭口还有多远。他说还要走两小时。但这两小时全是在雪峰间攀越,封山季节翻垭口的时间还要长。最好在中午12点以前翻过嘎隆拉山垭口,否则翻过垭口也没有时间下山,就会被冻死在山上。武装部长补充说,现在封山季节嘎隆拉山垭口的气温大概在-20c,要戴好防护镜,不然眼睛要成雪盲;手脚一定要包裹好,不然要冻伤。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这么多,我心中有谱了。我告诉森格,明天好好准备一下,后天早上六点钟来招待所叫我,我们早一点出发,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先爬上第一座高峰。 一切就这么定了,此刻我感到我是幸运的。在这个封山的时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关心和帮助,能得到这么多真诚的友爱,这就是我来墨脱的最大收获! 10.扎西德勒墨 远方天幕露出了一丝亮光,隐约可见朦胧起伏的山峦。 曲珍和森格来了。曲珍告诉我,武装部长和县干部在山下等我。我看看时间:5点40分。森格非常熟练地把我的行包放进他的大背篼里。大背篼里装着米、食油,还有一个黑乎乎的铝锅、一把大砍刀,底部放着一床毛毯,是准备在野外过夜用的。 看着森格准备的这些东西,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们三人走出招待所。曲珍拿着我的摄影皮箱说,这一段路她来提。她叫我拉住她的手,森格背着大背篼在前面走。 回过头去,县府办公室和招待所依稀可见,大铁门依旧如故,整个墨脱的轮廓正一点点变得清晰。 分路的桥边,武装部长和县干部正在谈话,还有一个人在旁边站着,是绵阳老乡。我内心一阵激动,他真的来了。 我不是一个容易伤感的人。但是,在今天这样的分手时刻,我心里十分激动,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胸中拼命朝外涌动。 县干部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不容易啊,一路上多加小心、保重,回去后多宣传我们墨脱,这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咬着牙不停地点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县干部继续说,我们墨脱也有很多发展计划,无论公路是否修通,任何时候都欢迎你再到墨脱来。 武装部长握紧我的手说,老乡,你是四川人的骄傲,相信你能翻过嘎玛山。旅途上我们再也无法帮助你了,但我们会想到你的。 泪迅速地溢满了我的眼眶。我低着头说:“我会顺利走出墨脱,会永远记住你们的。”我这一句话刚出口,胸中就掀起了狂潮。 绵阳老乡的手和我的手紧紧相握时,显得有点发抖,我不由自主地和他拥抱在一起。他说,你什么时候再来墨脱,一定到我家来。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墨脱?也许我还会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来。但是,绵阳老乡的经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曲珍站在我面前,一句话都没说,她用手指了指坡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蓦地,我的心紧了,全身的血加快涌动。 在灰蒙蒙的晨霭中,老阿妈披着一件衣服,怀中抱着一只小猫站在坡上的木屋门前,正看着我们。 我朝她招了招手,她木然地站立着没有反应。“老阿妈,保重!我走了。”我那变了调的声音从口中冲出。老阿妈仍没有反应,她的身躯只朝前移动了一下。我已经激动得不能自持,大声地喊:“老阿妈,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老阿妈伸出一只手,朝我招了招。 我想,老阿妈听见了我那变了调的声音,也知道我将离开墨脱,不能每天再去她家喝青稞酒了。我转过脸来,看见曲珍哭了 扎西德勒,墨脱!扎西德勒,善良勤劳的墨脱人!我向雾霭中的墨脱,向所有生活在墨脱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握住绵阳老乡送我的藤拐杖,提着那口黑皮箱,朝嘎隆拉山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1.从墨到113k 嘎隆拉雪山。 在太阳冒出山尖之前,我和森格登上了路途中的第一座高峰。这座山几乎没有路,全是顺着泥石流滑道朝顶峰攀越。我问森格,去嘎隆拉山的途中像这样的山峰还有多少座,森格喘着粗气说多得很,数都数不清。 按计划,今天我们要走60里,赶到一个叫113k的地方。113k是一个因修公路而自然形成的村子,这个村里住的几十户人几乎全是当年修公路的民工,这些门巴族民工携带妻子和儿女在这里繁衍生息。 下午两点,我们走到一处小村落。这是一个老村落,几十个木楼全修建在一个阳光能照射到的坡崖上。森格说,就在这里煮饭吃,吃饱了下午再赶路。算算行程和时间,路程还未走到一半。 森格来到一个住户家,很快就谈好了,在这家灶头上煮饭。他拿出大刀,将堆放在屋外的短木劈成小块柴,熟练地生火煮饭。我拿出曲珍为我炒的牛肉丝放在木板上,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乱叫起来。 从山坡上快速下来一个男人,看模样像是一个村干部。我把证件交给他看了,他很惊奇地问我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原来,他是墨脱县府的一个干部,按照县府的安排专门驻留在这个村里负责发展生产。 我告诉他,我从墨脱过来,去113k,几天后将翻过嘎隆拉山去波密,我有一个很有经验的向导,遇到有危险的路段我们就绕道走。他问我:这个向导要带我走完全程吗?我说,仅带我走到嘎隆拉山下,我一个人翻越嘎隆拉山。县干部惊奇地看着我,连连说太危险、太危险 与县干部告辞后,我们又朝新的高坡爬去。这一段路上我们常常看见隐在荒草丛中的公路,不注意看还真不敢相信这曾经是通汽车的路。路面早已被荒草刺丛层层覆盖,令人胆怯的泥石流段,多次将这公路拦腰切断。 在一个坡崖边缘,森格停住了脚步。原来,前方有一处地陷段,路不见了。我朝地陷带对面望去,全是垮塌的岩石,根本就没有路径的痕迹。森格说,他先过去看看,找着了路径后,我再过去。他背着背篼慢慢地下地陷带去了。 这个地陷带是被山峰上的泥石流和溪水冲出来的,对岸道上是一派葱郁的原始森林,地陷带的下方便是万丈深渊。森格就这么过去了,但他一直没能找到路口的断层处,也不敢轻易地爬上崖去,背着大背篼在淹没膝盖的稀泥中走来走去。 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我心里暗暗地着急。最多还有一两个小时天就会全黑下来,森格虽然很有经验,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在千变万化的路段面前,也不能保证不走错路。 无论怎样,时间已经容不得我们多考虑了。我告诉森格先爬上对岸崖壁,到了对岸后再找路。我真害怕天黑后还过不了地陷段,毕竟地陷段的下方是一个万丈深渊。 我们相继爬上了对岸的森林带,但上来才知道寸步难行——一人高的刺丛野藤,簇簇团团,根本无法行走。很显然,我们爬上来的地方不是路口。 我和森格对路况仔细分析了一下,认为路的缺口应该在上方。因为下方不远处就是深崖。森格也肯定地说路口不在深崖段。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地猫着腰朝上方爬去。森格挥着刀连连砍去阻挡我们前行的刺藤,足足朝上爬了近一百米,才看见路口。 我问森格离113k还有多远,他说还有二十里。照这样的路况走下去,这二十里起码还要走四个小时。估计现在海拔高度是二千米。 我们不敢在路上停留,匆匆走进森林,在黑沉沉的坡道上走着。 晚上九点钟,我们终于到了113k路段,但是,却看不见屋舍人迹。森格告诉我,这里的人全住在山顶上,我们还得拖着又胀又软的双腿朝山顶上爬。我已经非常明显地感觉到,走出墨脱比走进墨脱更苦更累。 总算爬上了山顶,我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森格也累得直喘大气。待体力慢慢恢复了一些后,我们摇晃着身子朝房舍走去。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精瘦的门巴族老人,约六十岁,会说几句汉语,曾是113k路段修路的负责人,看起来很精神,也很健谈。我和森格就住在他家里,他专门为我们开了一个空的工棚屋。 晚上下起了小雨,继而越下越大,我很担心这种雨会把路冲垮。 按照计划,明天仅走30里,因为这30里路太陡太险;后天也只走30里,后天的驻地叫80k,也就是从墨脱到波密的350里路途中的大本营。每年开山季节送货物去墨脱,人们就是将货物送至80k,在80k的民工再将这些货物背到墨脱。从80k至波密的近二百里路段,全是荒无人迹的冰川雪崖,嘎隆拉山垭口就在这段路途中,走出墨脱的这段路是越走越艰苦,越走越危险。 雨越下越大,整个山谷回荡着雨水声和洪水冲击声。如果这大雨连续狂下几天几夜,我们的行程真不敢设想。此地下大雨,那嘎隆拉山垭口则下大雪,想着这些,真是难以入睡。 113k的天亮了,倾泻一晚上的雨仍在任性地下着,我站在木门前,看清楚了113k的全貌。 113k有几十间木屋,其实就是原来的工棚,这里还保留了一段约五十米长的公路,这段公路修在山顶的两端,像模像样,过了这五十米路段,两端都齐刷刷地垮掉了,根本无路可言。 113k也是被群峰包裹着,群峰的四周喷涌出各种姿势的瀑布,泻下深谷。深谷底部洪水滔滔,昨天晚上我和森格就是从深谷下的原始森林爬上山顶的。 雨渐渐小了,东面远天的雾霭里,奇迹般地露出一丝红光。我兴奋地告诉森格准备好行装,可以上路了。 那位老人来了,和我谈起当年修路的情况。他说这段路根本没办法修,每年都要塌方,今年看见的山,也许明年就不见了,他来这么多年,很多山都发生了变化。 我问老人,翻过了垭口后路段有什么特征。他说,翻过垭口后,根本就没有路,必须紧靠左面的山脉前行一百米后,方可坐在冰雪上朝下滑,这条滑道避开了悬崖。有些人第一次翻嘎隆拉山垭口时,不认识山上的雪道,翻过垭口后就径直下山,他们不知道垭口处径直朝下行300米左右就是一个近千米落差的悬崖,非常危险,由于终年积雪,在视觉上不易被发现。 木屋修搭在公路两旁,末端的木屋还开了一个窗卖东西,货架上放置着胶鞋、过期的军用罐头、瓶装白酒、两头发黑的粗挂面及十几个粗大的野芭蕉。森格对白酒和罐头感兴趣,我便买了一瓶白酒、两个过期罐头、两把发黑的挂面,并把那十几个野芭蕉全买了,共花去了二百多元钱。老人告诉我,从此处去80k沿途没有任何东西可买。 2.从113k到80k森格掉进流 我和森格又上路了,海拔越来越高。我们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但很明显地感觉到,气温在降低,山垭口迎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凉。 天黑前,我们到了一个仅有五户人家的村落。麻烦的是没有合适的地方能让我和森格住宿,这些木屋都很小。我向房屋主人借了一床黑乎乎的毛毯,我俩就睡在木屋外的木板走道上。 吃完面条后,我们早早地躺在木板上裹着毯子睡了。森格裹着毯子在喝酒,一瓶60的白酒,一会儿就喝完了。 早饭毕,我们又上路了,这是走向80k大本营的途中。我心里涌出一股冲动,我们现在每走一步,每爬上一座新的高峰,都是朝最后的目标慢慢靠近。过了80k后,森格还将陪我一天,就要返回。下面的路段,也就是最艰苦的路段,必须由我单独走完。 又翻过了两座山峰,我明显地感觉到呼吸困难,也许海拔已上升到四千米了吧。 在一个湍急的激流边,我们停住了。几根圆木绑扎成的简易板桥被大水冲垮了,圆木冲得东倒西歪。我们顺着奔腾咆哮的流水上下寻找,希望能找到一处能趟水过去的地方。但是,足足找了一个小时,也没有找到。 这是一条宽十米左右的激流,沟里乱石林立,山洪咆哮。我们所处的位置正好是半山腰,山顶上的洪水猛烈地冲泻着。在我们的下方不足一百米处,是一个瀑布口,激流从瀑布口飞泻下去,这瀑布有多高我不知道,从地貌上来估计,少说也有几百米。 最后,我们选择了一处水流较平缓的地段,脱去衣服、裤子,蹚过齐腰深的激流。森格将我和他的衣服塞进背篼里,放在岸边,将我的黑皮箱顶在头上,左手抓箱,右手抓住拐杖,我握住拐杖另一端,朝对岸走去。 水很快淹没腰间,在激流中我们几乎站立不稳,全身很快就冰麻了。终于一步步来到对岸,我全身的皮肤已经发青。我们的衣服还在背篼里,森格还得蹚水过去,将背篼放在头上顶过来。我把拐杖交给他,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对岸,坐在背篼旁,双手紧抱弯曲的腿,全身不停地颤抖。我叫他多休息一会再过来。 起风了,我的全身也猛烈地颤抖着,不得不坐在石头上紧紧地抱住双腿。 森格站起身,将大背篼顶在头上,左手艰难地撑着背蔸,右手握住拐杖,下水了。水很快漫上腰间,他的行动非常艰难,因为这个背篼很重。他咬着牙朝我靠近,身子在激流中摇晃得厉害。 还有近两米就到岸了,我看见他顶在头上的背篼慢慢倾斜,但他已经没有能力将背篼扶正,身体在猛烈颤抖。我迅速跳下水去抓他,还未等我抓住他,头顶上的背篼就砸了下来,就在我抓住背篼的一刹那,森格被水冲走了。 我将大背篼拖上岸,快速朝坡下跑去。激流推冲着森格的身子在岩石上碰来撞去,森格大声地喊着,手举着拐杖乱舞。 在冲出三十米远的地方,森格被卡在一块岩石旁。我顶着激流下水,一把抓住森格的手,就在同时,森格的另一只手紧紧地钩住了我的脖子。殷红的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下来,他的额头被岩石撞出了一条口子。 我把森格背出激流,森格额头的血浸红了我的背,鲜血把我们俩都吓坏了。我用毛巾浸着雪水为他清洗创口,他一个劲地大叫擦药 药,能止血的药,此时此地在哪里去找?我的行包中根本就没有药! 我在坡崖处扯下一片树叶,洗净后盖在他的创口上,又在水底掏出一把干净的湿沙盖在叶子的表面,过去我曾用这种方法快速地止过血。森格一个劲地叫痛,我把他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用手抚摸他额头上那盖着树叶的创口,血已经止住了。我告诉他,到了80k就有办法好好地为他上药包扎,现在一定要忍住,安静下来,不然又会流血的。森格已经从险遇中回过神来,不再喊叫了,他那渐渐发热的头紧紧靠在我的胸怀,他哭了,像孩子一样伤心地在我的胸怀里呜呜地哭着 我们不得不重又整装前行。我背着大背篼,提着黑皮箱。因为森格头上有伤,在未包扎时不能用力,这一段路我们走得很慢。 80k建在一座高高的山梁上,我们从半山腰顺着淌水的崖缝,顶着流水朝上攀越,四周漆黑,爬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山顶,这时已经是晚上11点钟了。 还好,80k一户门巴族人开的小店接待了我们。这是一对青年夫妇,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我在店里买了包扎伤口的药膏,为森格包扎好伤口,煮了一些面条。 80k很冷,晚上我们住的木屋内生着火,我和森格都盖着厚厚的被子,我不禁对明天将露宿雪原担心起来。80k的海拔高度已经是四五千米,明天我们将走到50k,50k的海拔高度已经接近六千米,这也是终年积雪不化的高度。?在50k露宿的一晚会怎样渡过呢?我心里有些担忧。 3.离开80k,夜宿雪峰崖壁 早饭后,我们跨出了通向嘎隆拉山的步伐。森格仍背着大背篼,我提着箱子,拄着拐杖,一步步朝雪山深处走去。走呀走,那郁郁葱葱的森林渐渐地消失,白皑皑的雪峰正列队而来。 下午两点钟,我们已经走完三十多里路。在一个水溪旁,我看见一辆锈迹斑斑的推土机,机体上的落叶和浮土告诉我,这是一辆被遗弃了多年的老家伙。森格在溪水旁挖了一个坑,架上树枝点燃火开始煮饭。 雪峰依然美丽,下午的太阳将雪峰照映得金光灿烂。我开始忙着拍摄这些多姿的雪峰。这些雪峰都是南迦巴瓦峰山脉,蜿蜒起伏,很有特色,永远也不会融化的白雪将山峰深深地裹住。 我放松地平躺在溪边的碎石上,闭着眼静静地呼吸着清新而稀薄的空气。这是一种独特的享受,我的身心与自然融为了一体。也许,这是我走出墨脱全程的最后一次享受,再往前走,就开始进入冰雪世界。 半小时后,我们又出发了,穿出一片高原森林,雪峰变戏法似地移到了身后,新的雪峰又冒出来,树木渐渐稀疏。下午5点,我们开始登山了。 傍晚,雪峰在夕阳的涂抹下变得金黄透亮,雪峰山腰则一片橘红,色彩不停地流变着,构成最美妙的图画。我不能离去,也不忍离去,就这么呆呆地看着,直到雪峰山尖被染成了红色。 晚上六点半,我们到了嘎隆拉山下。寒风卷着碎雪在山谷乱窜,伴随着刺耳的怪叫声。森格从背篼里翻出一个自制的特殊帽子戴在头上,帽子的两面是用围巾缝织在一起的,戴在头上可以把头和脖子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两只眼睛。我们走进积雪里,踏着掩埋脚背的积雪,一步步地朝雪山深处走去。 森格告诉我,今晚我们就露宿在雪峰的半腰处,那里有一尊巨大的石崖,石崖下的穴洞是一处可以避风雪的地方。明天从穴洞出发,翻过眼前这座雪峰就可以看见嘎隆拉山垭口了,但从穴洞到能看见嘎隆拉山垭口的地方还得走三个小时。 晚上九点,我们爬到了崖石处。 熊熊燃烧的大火将雪崖照得通红,大火将崖穴烤得暖乎乎的。借助火光我解开森格头上的包扎带,仔细地看了他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疤,在红红的疤缘处还渗着星星血迹。我为他重新上了一层药膏,慢慢包扎好。这是我为他上的最后一次药,明天,我们就要分手了,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见面了,这就是生活。 穴外的风声呼啸而过,声音似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困倦使我再也睁不开眼,我合上眼沉沉地睡去。 不知是海拔偏高还是气温下降,半夜我明显地感觉到呼吸困难,这种感觉我在阿里高原露宿时曾出现过一次,因为阿里高原的气温在夜晚突然下降了几十度,我披着毛毯独自在荒原一直坐到天亮。今晚的这种感觉与上次在阿里荒原的感受一模一样,全身非常难受,手脚冰凉。 怎么回事?我使劲翻身坐起来,穴口处熊熊燃烧的大火已经彻底熄灭了。 森格裹着毯子紧靠崖穴底部熟睡着,寒冷似乎还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看看时间,才早上三点钟,一点办法也没有,惟一的办法就是保持正常呼吸,静静地躺在崖穴里等待着天亮。 这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等待,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冻僵了我的身体,我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寒冷使我的身躯猛烈地颤抖,牙齿一个劲地磕碰。我紧张地握住拳头,轻轻地活动着脚趾。此刻,我要用我的毅力,用积蓄在身体内的能量抵御着寒冷的侵袭。 不知是缺氧和寒冷使我开始麻木,还是太困倦,我竟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中睡着了。这种入睡非常危险,因为体内的血液循环受寒冷和缺氧的影响,流动非常缓慢,在海拔五千米高度的雪原上,在寒冷的气候中,一个生命随时都可能停止呼吸。 寒冷与霜风更加疯狂地侵蚀着我的身体,只是我的思维和身躯已失去了对寒冷的感觉 4.仰视嘎隆拉山告别森格 天空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亮开,团团白雾正朝巍巍的雪峰之巅飘去。我睁开眼,望着崖穴外出神。穴外的天地似乎已经变了模样:大雪覆盖的山峰,昂着头颅傲视深深的雪谷,一束金色的阳光正好映在雪峰尖上。 我摇了摇僵硬的头,定睛细看,我的周身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霜。我坐起身,大叫森格。森格身上的毛毯也被霜雪覆盖,整个身躯和头颅都深深地藏于毛毯中。他从毯子里钻出头来,眨巴着迷惑的眼睛望着我,乌紫的嘴唇半晌说出一句:几点钟了? 我大声地叫他快起来,已经七点钟了。我很激动地说,今天我要翻嘎隆拉山。 我和森格从崖穴里爬出来,我对着茫茫雪山深深地呼吸着,一股白雪特有的气味迅速潜进肺腑。我不停地活动着四肢,让体内的血液加快流动。我叫森格看看天气,今天嘎玛山有否风暴。森格站在崖穴外转着身子四处寻望,他告诉我今天是大太阳,没有风暴。 “哇!”我兴奋得左手紧握拳头朝空中猛然一挥,几乎跳起来。森格见我如此激动,也咧开大嘴笑了。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关键是看嘎隆拉山垭口有没有风暴,有时阳光普照山谷的时候,高耸云端之上的嘎隆拉山垭口正在下冰雹。森格的这句话真实地反映了高原雪峰的特征,使我迅速地冷静下来。 太阳悄悄地冒出头来,把山谷雪地照得通红。森格又戴好了他那顶翻雪山时用的特制帽子,走在前面。我取出防止雪盲的墨镜戴好,拄着拐杖紧紧地跟在森格的后面。大雪早已盖没了山道,根本就无路可走。还未走上山顶,途中的积雪已经掩埋到膝盖,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我借助拐杖的支撑,喘着大气朝上爬着,耳旁是心脏猛烈的狂跳声和踏进积雪里发出的咕咕声。 我知道,离嘎隆拉山垭口还很远很远,现在我们攀越的这座雪峰连山顶都看不清楚。 9点40分,我们登上了离嘎隆拉山垭口最近的雪峰。我顾不上喘息,抬起头朝东方寻望。海拔七千七百多米高的南迦巴瓦峰如巨人一般挺着胸膛傲视雪原,彩色的云雾在峰腰间环绕;海拔六千多米高的嘎隆拉山山脉托举着厚厚的积雪,蜿蜒起伏。 森格抬起他那被帽子和毛巾紧紧包裹着的头颅,朝远处寻去。他用左手指着前方的峰垭大声说道:就是太阳照着的那个垭口,第二个雪峰上的那个垭口,就是你要翻越的嘎隆拉山垭口! 我右手握住插进积雪的藤拐杖,左手摘去太阳镜,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顺着森格手指的方向,睁大眼久久地注视着前方的嘎隆拉山垭口。嘎隆拉山垭口上阳光与白雪碰撞出的光芒强烈地刺激着我的眼睛,使我的眼睛迸出无数光斑。我摇晃着身子,瘫坐在积雪上,紧紧地闭着发痛的眼睛,双手捂着脸。嘎隆拉山垭口反射出的阳光射伤了我的眼睛,我深深地埋着头,等着视力的恢复。 森格叫我快戴上墨镜。他说,翻雪山不戴墨镜眼睛要瞎,我们要行进的方向正好是顶着阳光与白雪交汇的方向,若不戴墨镜,眼睛受到这种长时间的刺激其后果非常可怕。森格虽然没戴墨镜,但他把毛巾围在脸上,透过毛巾的缝隙在雪中行走。 我的眼睛慢慢地恢复了,透过墨镜隐隐地看见了色彩斑娴的山峦、雪峰,看清了嘎隆拉山垭口。 从太阳射过来的方向看过去,十几座雪峰紧紧地相靠在一起,可以清晰地看见七个醒目的垭口。嘎隆拉山垭口是从左面数过去的第二个垭口,其余的垭口翻过去后均是万丈悬崖,翻错了垭口必死无疑。 森格告诉我,翻垭口的时候不能坐下来喘息,有的人就是坐下来喘息时窒息而死的。无论如何,身体不能停止活动,否则会被冻伤而渐渐昏迷。翻过嘎隆拉山后,千万不能站立行走,要靠左边的雪道一点一点地滑下去。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要赶在中午一点以前翻过垭口。时间晚了,就没时间下山了,这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嘎隆拉山的另一面同样是冰雪天地,一个孤寂的生命如果没能按时走出这个严寒缺氧的冰雪世界,会永远倒在那里。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看远方的嘎隆拉山垭口,再看看身旁的森格。森格将要离开我了,他将按原路线独自返回墨脱,而我则孤身翻越嘎隆拉山垭口。此刻,我的心灵深处已经不敢接受这种现实。但是,无论愿意不愿意,现实就是现实。 我从我那所剩无几的盘缠中挤出三百元放在森格的手里。森格非常惊奇地看着我,因为在出发前,我已经按当地的价格付给他劳务费。但这三百元钱是我的心意,也是我对他表达的深深谢意。今后无论我们有没有机会相见,我都会永远记住他——这个愿将我带到嘎隆拉山垭口的门巴族小伙子。 我们的手最后一次握在一起。我紧紧抱住他那被帽子和围巾紧裹着的头颅,贴着他的耳,轻轻地告诉他,路上要照顾好自己,我会永远记住他的。我说,今后我如果再来墨脱,一定去看他。 森格像小孩般一个劲地点头,紧紧拉住我的手不松。 起风了,刺骨的霜风卷起雪屑朝嘎隆拉山垭口冲去。我心底荡起一股痛楚,鼻子猛然一酸,一股寒气趁势灌进肺腑。此刻,我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能让伤感的情绪影响我,我眼前的险峰还需要我去攀越。 再见了,森格!我松开紧抱他头颅的手,用牙紧紧地咬着发紫的嘴唇。森格又哭了,他知道也许我们在雪峰上分手后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森格下山了,走出一段路后又回头来朝我招招手。雪峰依旧,在茫茫雪山中行走的两个生命分手了,各自朝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5.爬过雪崖登上嘎玛山 在嘎隆拉山垭口,我留下了唯一的一张自拍照 森格下山的速度很快很快,他的身影在茫茫雪原中跌跌跄跄,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再一次抬起头寻望嘎隆拉山垭口。此时,垭口雪花飞絮,云雾缭绕。我寻视着四周的雪峰,心中溢出一股敬畏感。我相信,我孤独地进入到我所崇敬的雪峰之中后,伟岸而纯净的雪峰将容纳我,保护我。而我会顺应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走入新的境地。 阳光穿破云层射向嘎隆拉山顶。看看时间,已经十点整。我朝嘎隆拉山峰膜拜了一下,希望得到众多雪峰神灵的庇护。然后,背起了行李包,提着黑皮摄影箱,拄着拐杖朝嘎隆拉山垭口前进。 随着海拔的升高,心跳猛烈加剧,我感觉头有些晕痛,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人出现了飘逸的幻觉,这是严重的高山缺氧反应,也是身体严重不适的危险信号。我只能喘息片刻,让狂跳的心渐渐平静。 在一条约一百米长的山脊边缘,我的左面紧贴冰崖,脚下是厚厚的冰层,一串串粗大的冰柱悬挂在头顶上,冰道的右面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我仔细地观察着这段不足一米宽、似老虎嘴的冰道:亮晶晶的冰层将崖道紧紧包裹着,光滑的冰面上凹凸不平;冰道的左面没有任何可抓攀之处。我不敢贸然走上冰道,可这是惟一的路啊! 在我的脚下,云团起伏升腾,连成一片,如浩瀚的云海,渐渐朝山峰间涌来。我紧张起来,这是风雪即将来临的信号。 不能再犹豫了,遇上风雪,我就翻不过嘎玛山垭口了,会冻死在山上的。 我用发肿的手在行包内翻出衣服包在胶鞋上,增加鞋与冰面的摩擦力,将摄影箱抱在胸前,背着行包,极为小心地踏上冰面,用拐杖在前面一点一点地拄着走。但还未走出三十米,我的双腿就发软,而且一个劲地抖,身体出现幻觉,眼睛渐渐发黑。我不得不跪在冰道上,将摄影箱放在前面,背着行包,慢慢地爬行,心里才感觉踏实一些。 这是一段难以想像的险途,每向前一步,都得全身心地投入,不得有任何闪失。我的手掌很快失去了知觉,随即膝盖以下的脚也失去了知觉,每向前一步,都得费劲地扯掉衣服与冰的粘连,这是海拔六千多米高的雪原,每前行一步,都是生与死的考验! 就这样爬过了冰道,但我不能作任何喘息,我必须不停地运动,否则寒冷将伤害我的身体。 离嘎隆拉山垭口仅有一百米远的距离了,我已能清楚地看见垭口两端竖着两根木柱,这两根裹缠着白色哈达和经幡的木柱已被冰层包裹得严严实实,成了两根粗粗的冰柱,这是嘎隆拉山垭口的标志,也是保佑翻山的路人平安的吉祥物。 雪越来越深,行走更加费力,每走几步,就得喘息很久,我弯着腰用拐杖顶住自己的胸膛,一步也走不动了。 忽然,一阵轰轰隆隆的炸裂声从雪谷中传来,我惊异地转过头去,大面积积雪排山倒海般朝深谷坠去,雪浪似万顷波涛,吼声如千雷齐鸣,巨大的雪崩持续了十几分钟。 雪浪雾气从深谷中升腾蔓延,很快这种由雪组成的雾气将深谷填满,奇异狭长的雪谷消失了,消失在滚滚的白浪中。填满深谷的雪雾,随风一波又一波地朝雪峰之颠涌去,场面非常壮观。 在惊异与激动中,我发现两小时前我所走过的雪道已经面目全非。 我已经不可能再行走了,沿垭口途中积雪厚度已超过一米五,陷进雪中的腿根本无法抽出来,身躯在积雪中慢慢下陷。也许前面的积雪越来越深,这样走下去,我会被积雪活活掩埋掉。 我将行李包牢牢地绑扎住,绑带的另一端系在我的腰间,摄影箱压在胸前,拖着几十斤重的行李包,手推着摄影箱,一点一点地朝前爬行。还剩下短短的几十米距离,这短短的几十米距离是在与死神较量。 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最难忘的时刻,我的手、脚、脸相继失去了知觉,下巴在与积雪的摩擦中冻得僵硬。但我的思维仍然活跃,心脏仍在跳动,身上的血还在流动。 离垭口仅有十米远了,透过亮晶晶的冰柱体,缠绕在木柱上的白色哈达和经幡清晰可辨。 此时,我想起了善良的藏族姑娘曲珍,想起了极为关心我的武装部长,想起了绵阳老乡、老阿妈、门巴族小伙子森格想起了所有关心我的人们,他们都在关注我翻越嘎隆拉山。 我看准了方向,伸出肿得发亮的手脚做最后的冲刺,朝垭口靠近,再靠近一次次的胸闷、头昏、呼吸困难,一次次地紧闭双眼,将红肿的手放在胸前,张大嘴喘息、再喘息。爬行中,我的手套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垭口上,咆哮的寒风竟奇迹般地停了。我知道,我已经爬上嘎玛山垭口了。我慢慢地跪下来,解开了系在腰间的绑带,将行李一点一点地拉上来。蓦然,胸中猛烈地狂跳起来,我转过身去,猛然一跃,紧紧地抱住了裹着经幡和哈达的冰柱 1998年11月14日12时10分,我终于登上了海拔4300多米的嘎隆拉山垭口。这是封山时节的嘎隆拉山垭口,是墨脱通向波密海拔高度最高、道路最危险的地方。 回望走过的道路,雪道上留下了长长的爬行痕迹,从山腰曲曲弯弯朝高处延伸,一直通向峰顶。垭口的另一端,覆盖着千年积雪的山峰依然雄伟,山峦半腰裹着厚厚的云雾,看不清山下。这便是我的下山之路,依然充满着曲折和艰辛。 6.滑行雪峰与石崖相撞 下山的路堆积着厚雪,积雪下面是厚厚的冰层,仅有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可以行走,此段路较为平缓。过了这段路,就是一个较陡的下坡,这段全由冰层和积雪包裹着的下坡冰道,七弯八拐后一头扎进深深的云雾中。冰道的旁边是万丈深渊,有多少人就在这七弯八拐的滑行中坠下了悬崖。 为了保险,我用绑带将行李包捆绑在背后,确保下滑时不会掉失。摄影箱被紧紧地抱在胸前,箱里装的全是这几个月我在西藏拍摄的珍贵资料。只要我的生命还在,这个凝聚着我心血的黑箱就不会丢失。 我坐在厚厚的雪上,弯曲着僵硬的腿,红肿的左手紧紧地抱着箱子,右手握紧拐杖,开始向下滑行,一股飘逸的感觉油然而生。 冰凉刺骨的碎雪击打着我的脸面,下滑速度越来越快,感觉整个人飞了起来。 我用脚后跟使劲地去踩冰面,用发肿的左手不时地去抓冰面,同时又用拐杖去触及冰面产生摩擦,让下滑的速度在冰道上慢下来。 终于,我停下来了。站起身来朝后看看。我滑行了约六百米;再朝前看,冰道向下延伸,几百米后的冰道看不见了。我想,道路一定拐了弯,前方可能是万丈悬崖,下面的滑行我得倍加小心。 茫茫冰雪将大地包裹得严严实实,我情不自禁地久久地眺望远方。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仅有我一个孤独的生命站在这里,我的四周,全是巍峨的雪峰。 我重新坐在雪原上,紧抱黑箱,小心地向下滑去,慢慢地我的身躯接近了悬崖边,这是一处冰道大拐弯。我极为小心地滑过去,就在我快要离开冰道拐弯时,一个可怕的景象出现在我的眼前: 在冰崖绝壁的凹洼处,我看见一个背篼和一个捆绑得严严实实的被褥卷。冰洼紧邻崖边处,还有一个缝着补丁的小布口袋和一只手电筒。 人呢?我的心猛然一紧。 雪崖下,寒气滚滚。不用再看了,人早已滑坠崖下摔死了,从如此高的雪崖摔下去,尸骨都无法找回来。 我不禁一个劲地打着寒颤,拐过弯继续朝前方滑去。 下行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腾起的雪花从耳旁呼啸而过,一尊尊裹着冰雪的巨石从眼前飞快地闪过。 突然,我看见一堆雪团挡在滑道中,我慌忙用脚后跟和手杖蹬冰道增加摩擦,可是来不及了。我的身体以巨大的惯性猛地朝着裹着冰雪的巨石冲去。顿时,胸部一阵剧痛,我瘫在雪地上。 行包在撞击时滚到了一边,黑色的箱子在身体与巨石碰撞时被挡在中间,这口跟随我奔波多年的摄影箱被撞裂,终于散了架,那部随我漂泊多年的照相机后座电池盖也被摔裂,装在箱里的胶卷、资料、备用电池及很多证件散落在雪地四周,藤拐杖摔出老远,冰凉的雪花溅满我的身躯。 “完了。”我心中猛然一紧,在将要走出墨脱的最后一程中,身体却受了重伤。此刻,没有任何人可以帮我,我只能靠自己,而且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尽早下山! 我用手肘靠住冰层,咬紧牙关慢慢地坐起来,缓缓地呼吸,缓缓地活动四肢。这时,山腰处起风了,呼啸的阵风卷起碎雪在空中狂舞。 我跪在冰雪上,将散落在雪上的所有东西装进裂开的箱子里。然后,用绑带将裂开的摄影箱捆扎起来,找回了行李包、拐杖及摔裂的墨镜,重新背好行包,坐在雪道上,紧抱已摔破的箱子,朝雪原深谷滑行。 一小时后,我滑到了深谷底部,看见了泥土和石块。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刻啊!我已经成功地翻越了嘎隆拉山! 7.走出雪谷走近波密 下午三点半钟,我走出雪谷,眼前豁然开阔。 路旁有几间极为简易的木板屋,这些被人们遗弃的木板屋在寒冷中顶着碎雪,使人感到凄凉悲怆。我走进破木屋,屋里还铺着一排湿漉漉的木板,一看便知开山时节这里曾住宿过进出山口的背夫或民工。 我顺着高低不平的泥道慢慢地走着,坑洼里散落着一堆又一堆牛骨和羊骨,有几张冻硬的牛皮堆在一起。在另一个木板屋前,空罐头和空酒瓶堆了一地。 眼前的一切静得可怕,直觉告诉我,今晚在这里露宿是不安全的。看看时间,正好下午四点,西部的天空比内地黑得晚一些,大约要在晚上十点钟天才黑尽。我毫不犹豫地背起行包,提着黑箱离开了木屋。 走出很远很远,我回过头去,那块神秘而可怕的地方的确显得阴森而恐怖。 海拔逐渐降下,道旁已是光秃秃的树干枝藤,腐叶败枝铺满路径。我行走的这段泥道正是通汽车的道路。 下午六点整,道旁的路碑又出现了,碑上清晰地刻写着离波密县还有三十里。天仍然很亮,朝山下伸延的路段弯弯曲曲,轮廓更加清晰。 从扑面而来的寒风中,我嗅出草木的清新,这清新的空气使疲惫的身体得到放松,我的步伐又奇迹般地加快了。 远天开始泛红了,通红的云霞正在燃烧。道路的两旁相继出现被遗弃的木板屋、黑洞洞的石垒屋以及林木被砍伐的痕迹。我坐在石块上喘息着,每到休息时我的胸部就会疼痛。我不愿去看流血的脚。我那受创伤的肿手与我的脸庞一样开始发黑。 林中的不远处,几个黑乎乎的家伙聚在一起探头探脑。我很警觉地站起身,随即扔去一块飞石,呼哧一声,几个野家伙窜出林中朝深谷跑去,像野狗也像狼。 我不敢在此地久停,已经傍晚七点钟了,得赶快上路。 走出森林,眼前是一片开阔地。在夕阳余辉的映照下,这片开阔地被夕阳染红。放眼望去,云霞满天,像被夕阳的余晖点燃。回望身后,嘎隆拉山已退得远远的。 一股激越的热浪在我胸中猛烈掀起,我的眼眶迅速地模糊了。我放下黑箱,放下行李包,久久地注视着嘎玛山。 再见了,墨脱!这片神奇的土地,你把大自然神圣的灵性注进了我的生命中。 8.走上满经幡的波密大桥 一条细长的河水闪烁着光芒,曲曲弯弯地绕过开阔地,朝远方伸去。它就是横贯波密县城的那条河流,波密县城就坐落在眼前这片开阔地的怀抱中。 天际的云霞连成一片,如火如荼,天变得通红,开阔的大地也变红了。 晚上9点10分,我重新背好行李包,提着黑箱,走进前方的开阔地,走向波密县城。 我的右脚脚踝又钻心地疼痛起来,左脚膝盖早已不能弯曲,每走几步,都得停息下来喘气。袜子和胶鞋早已被鲜血浸红,我不敢脱下鞋袜,也不知道我那双受到冰雪侵蚀的脚,那双支撑着我走完穿越墨脱全程七百里艰险路程的脚,如今是副什么模样。 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今天一定要走到波密县城! 继续往前走,我看见了一个小村庄,色彩斑斓的经幡在村前的木桩上飘荡,几个藏族老人在村舍的坝前捆绑柴火,几只剽悍肥壮的藏狗在闲逛,温顺的牦牛群相互挤靠在一起。当我从村旁走过时,村中的藏族人,那些正在享受晚霞美景的男男女女们都惊奇地看着我。我的步履很慢很慢,只有心脏的跳动很快。人们在议论着什么,又朝着我指指点点。 有一个藏族朋友走近我,问:“老乡,从山里来的吗?”我点点头说:“从墨脱来。”他惊奇地说:“你一个人么?”我又冲他点点头。“啊!”他大叫起来“墨脱的路途已经大雪封山啦,你怎么过来的?” 我不想再说什么,我太累太累了。我朝前指了指,问波密大桥还有多远。1995年我第一次进西藏拍摄时,曾在波密呆过几天,在波密大桥上拍了很多照片,波密大桥是波密县中心的象征。 藏族朋友说还有两里路,叫我先进屋休息一会。我连连摇头说,我要在天黑前赶到波密县城。其实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但我不敢坐下来休息。我知道只要我一歇息下来,就再也走不动了。 我的目的地在前方,在那插满经幡的大桥上。 火红的云霞渐渐变暗,暗红的天空仍映照着开阔的波密大地,缓缓流淌的河水也变得暗红,离波密大桥还有500米了。 我疲惫到了极点。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在最艰苦的时候,将紧握的拳头在空中挥动,现在我完全没有力气这样做了。 七百里路途中的最后500米,我仍行走着,行走在白昼与黑夜的交替之间。 晚上9点32分,暗红的天空正在失去光泽,波密大桥出现在我的视觉中,插在桥面上的白色经幡正随风飘荡。内心的狂跳令我头昏目眩。 连接大桥路段的土道是一段上坡道,约三十来米,走过这最后的三十米就上桥了。 流经此段的河流宽阔、缓慢,隐隐地折射着水波的光彩,这是流过波密县城的河流。我走上桥头,将身体倚靠在桥的护栏边。我的脚下是缓缓的流水,远处是起伏的山峦,河岸边的卵石滩上,两个穿着花围裙、披着黑发的藏族姑娘正在唱歌。晚风掠过,渗溢着波密的气息。 我抬起头朝桥的另一端望去,此行的终点,在辉煌的灯光之中。我的胸中再次掀起波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猛然朝前冲去—— 刹那间,我的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身体重重地摔在大桥上,脸与石桥栏相碰,鼻孔撕裂般疼痛。 河水仍在静静地流着,我支撑着身体坐在桥面上,紧靠着石桥护栏,脸深深地埋在手肘下,任殷红的鼻血顺着嘴角流着。 高亢清亮的歌声从河滩传来,轻轻缓缓地飘逸在夜空,这是藏族人特有的歌声,是藏族姑娘的歌声。 我抬起头,用手抹去了流出鼻孔的血,不远处的灯光闪闪烁烁连成一片,在我眼前跳跃着,慢慢地模糊起来,变成了一串串色彩缤纷的光环,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用尽全身力气站了起来,将身躯靠在石栏上,朝前挪动着艰难的步子,向那色彩缤纷的光环靠近。一步、二步、三步 9.尾声 终于走到了终点站——波密,我那饱受创伤的躯体躺在温暖的床上,几乎到了滴水不进的地步。胸部在到达波密的第二天开始发痛,大脑常出现幻觉,一会儿在雪峰上飘浮,一会儿又在原始森林中穿行 感谢善良的藏族朋友们,感谢热情关心我的四川老乡,我在波密停留的七个日日夜夜,是你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使我迅速恢复了元气,顺利返回成都。 感谢生活在大峡谷中那每一个关心我的人,是他们让我在艰苦的行走过程中始终充满了希望。 感谢这个时代,它给予了开创者和探险者们机遇,使我有了这次穿越墨脱的经历。雪峰与森林,劳作与歌声,我将生命中的一段激情时光留在了大峡谷,这段独特的经历将影响我的一生。 感谢自始至终关心我的新老朋友们,是他们的关注与扶持,使关于墨脱的故事还在继续下去。 感谢四川人民出版社的编辑,他们认真的工作态度让我感动,经过他们的策划和编排,以及补充修订的前言后语,使本书成了一个内涵更为丰富的有机体。 感谢成都江昀文化公司的朋友,他们为本书的修改提出了很好的意见。 感谢摄影家曾承东先生,他的精彩图片使本书增色不少。 我衷心地祝你们幸福、平安! 后记写给墨的明天 2002年冬季的一天,我坐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里,外面大雪纷飞,整个城市都处在白色的包裹之中。这是一场罕见的大雪,已经下了七天七夜。而在温暖的咖啡馆里,关于墨脱的话题正在热烈地进行着。作为较早进入墨脱的人之一,我常常被邀请参加这样的活动,我知道,比起1998年来,那个遥远而美丽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关注,那条我曾经偊偊独行的小路也正在被越来越多的勇敢者走过,墨脱、背崩、汗密——这些词已经逐渐为生活在都市的人们所熟悉。 我由衷地为墨脱感到高兴,孤独的墨脱太需要人们的关注,太需要山外吹来的文明之风。 讨论中,我们谈论最多的是墨脱的公路。据国家西部开发会议传来的消息说,从波密通往的墨脱的公路已经列入了国家“十五”重点规划,在今后的几年里,国家将投资几亿元,重点攻克塌方和泥石流问题,一定要让汽车的喇叭声在丛林深处再次响起,让墨脱人民过上交通便利的幸福生活。也许就在不久,那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时节,手持铁镐的筑路大军将浩浩荡荡地开进原始森林,那跳动着希望和生机的叮当声依然是那样地让人振奋。 说到高兴处,一位朋友大声对我说:“王强,到时候我要亲自驾车进去,你可一定要去啊,为我们这帮哥们儿介绍介绍!” 这还用说吗?有谁比我更盼望着这一天,比我更长久、更深切地思念着那一片土地呢? 从墨脱回来之后,我将自己的经历整理成了文字,随着这些文字引起的巨大轰动,我的心也处在极大的震荡之中。我知道,我情感中的某一部分已经留在了墨脱,我的思绪将长久地在森林与雪峰上空漂荡。 我曾经给墨脱寄过信,寄过照片和书,可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在那仅有的三个月邮路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损失都有可能发生;我也曾无数次拨打通往墨脱的电话,可每次回答我的总是“嘟嘟”的忙音,让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 幸运的是,一位从墨脱县政府派往西藏农牧学院学习的门巴族小伙子尼玛森格,按照我给他留的地址写来了信,信中提到了他的近况和墨脱正在发生的变化。这些信被我像宝贝一样精心地收藏。 2000年夏天,藏南易贡地区发生了山崩地裂的大塌方,堵塞的易贡湖水一夜陡涨了60多米,浑浊的江水冲破决口,咆哮着冲向下游,滚滚洪流几乎横扫沿江的一切建筑、树木。 在墨脱的背崩乡,横架于雅鲁藏布江上的钢索吊桥——解放大桥在激流的冲击下垮塌断裂,瞬间,那近两百米长的桥身便被呼啸而来的洪峰吞没。 我是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中看到这个消息的,随着播音员的报道,画面中出现了两架直升飞机正降落在墨脱县城的坡地上,我看见了那些熟悉的面孔及赤脚奔跑的小孩,他们让我激动万分。我已听不清播音员在说什么,只听见他最后的一句话是:“由于通往墨脱县的解放大桥被冲毁,背夫们为墨脱运送物资的线路中断,墨脱县已成了孤岛。” 那段日子,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激动地提到此事,好象我是一个正困守在墨脱的人,我和他们一样地焦灼不安。 如今,这所有的问题都将随着公路的修通而解决,叫我怎能不为他们高兴呢? 我想起了绵阳老乡,这个将最宝贵的青春时光留在大峡谷的人,在第一次公路梦破灭了以后,他用被子捂着脸哭了一夜。而现在,他那逝去的激情将重新燃起,他的幸福之门将再一次打开,在墨脱通往山外的汽车上,我们会看见他和他的门巴族老婆,看见车厢里那堆积如山的硕大滚圆的黑皮肤瓜。 我想起了那位尽心尽职的武装部长,他再也不需要在开山季节如此奔忙,也许他会坐在第一辆为墨脱运送物资的车上,像将军一样指挥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驶向峡谷深处。 还有曲珍,这个充满理想、憧憬未来的藏族姑娘,终于可以和自己远在昌都的亲人相见,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所向往的幸福生活,也都会一一变为现实。 最高兴的要数生活在墨脱的孩子们,他们会拥有一间间宽敞明亮的教室,会看见平整规范的足球场,会坐上儿童乐园的高空飞船,所有曾经幻想过的山外的世界,都会真实地出现在眼前。 我想起了我自己的计划,要带一个摄制组进墨脱,将大峡谷美丽的风光和纯朴善良的门巴族和珞巴族人民介绍给外面的世界,这是一个让我振奋的计划,如同四年前我决定去墨脱时一样,所不同的是,它将是一次经过充分准备和理性思考的行动。 窗外,雪还在飘,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嘎隆拉的雪峰垭口之中 孤穿越墨时间表 一、走进墨脱(派区-墨脱) 第一天(10月23日):派区出发,翻越多雄拉山,过拉格大崖洞,到达森林边的小木屋; 第二天(10月24日):走入原始森林,过玛蝗山,到达汗密; 第三天(10月25日):过虎口崖,到达阿尼桥; 第四天(10月26日):过二号桥,因迷路而耽误时间,过三号桥、解放大桥,走进背崩乡; 第五天(10月27日):在背崩乡呆了一天; 第六天(10月28日):离开背崩乡,没有干粮,在丛林中尝野果,住宿垭旦村; 第七天(10月29日):攀上鹰头峰,中午走进墨脱县城。 二、走出墨脱(墨脱-波密)四、第一天(11月10日):墨脱至113k; 第二天(11月11日):113k至100k,过大塌方泥石流区; 第三天(11月12日):从100k到80k,过激流时森格受伤; 第四天(11月13日):走入雪峰,在嘎隆拉山脚下崖壁住宿; 第五天(11月14日):与森格分手,中午12点登上嘎隆拉山垭口,滑雪下山,傍晚到达波密。 徒步墨的简要提示 墨脱绝对是你一生中值得去一次的地方,对于我来说,还想再去第二次、第三次。但我的第一次不管从时间上还是准备上都很仓促,危险性大,可算是侥幸成功。想去的朋友要作好充分的信息搜集和行前装备工作,以使墨脱之行更充实和完整。 1、进山季节 由于墨脱气候和交通环境的恶劣,要进出墨脱最好选择开山季节前往,封山季节进出墨脱要冒极大的生命危险。一般来说,大雪封山的季节在每年的12月至次年的6月,但7月、11月进出墨脱也仍然危险。只有每年的8至10月才是进山的黄金季节。 2、路况 墨脱的路没有刻意修筑的,它们多是雨水、雪水长年冲刷形成的水沟,加上多少年以前流放者和朝圣者的踩踏便形成了一条便道。这种路十分难行,由于小路两边草深林密,野草、灌木林生长十分迅速,每年开山后都需首先砍掉路上的杂草和横在路上的树枝。丰富的雨量使小路常年都浸泡在水中,冬季雨少的时候,泥浆也至少淹没脚脖子。这路还十分险峻,有些地方仅能容一人通行。特别是老虎嘴那一段,头顶岩石,下临垂直的峭壁,只听到深不见影的谷底传来的哗哗水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而沿途的塌方区和泥石流更是数不胜数。 从60年代开始,国家共斥资几千万元修建通往墨脱的公路,但终因沿途地理条件复杂,塌方和泥石流频繁,路基屡屡被毁。1994年,从波密到墨脱的公路全线贯通,第一辆汽车开进了墨脱,却因遭遇塌方,再也没能开出来。公路废弃,墨脱依然过着没有汽车的日子。不过,新世纪传来好消息,据说墨脱的公路建设已被列入国家“十五”重点规划,这一次预计投资7-8亿元,重点攻克塌方和泥石流的问题,争取5年内建成通车,一定要让墨脱人民过上交通便利的幸福生活,让绵阳老乡和县干部们带着他们的孩子走出山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3、进墨脱的路线 进墨脱主要有两条路线:一是从派乡翻多雄拉雪山,经拉格、汗密、背崩,4-5天就可以到墨脱。也可以从波密进入,翻嘎隆拉雪山,经80k、100k、113k到墨脱,3-4天。但一般是从派乡进,从波密出。 另外还有两条线路:一是从米林县派乡经过直白、加拉、甘登等地进入墨脱,主要沿雅鲁藏布江行走;二是从林芝县排龙到鲁古村,溜索过江,经巴玉、甘登、达木等到墨脱。这两条线路耗时很长,属于专业考察才走的路线。 从八一镇到派乡可在墨脱驻八一办事处或林芝军区联系车辆,每隔一两天有车。八一镇到波密只能租车,或去林芝县拦车。 4、装备 帐蓬、睡袋、防水布、雨衣、防水外衣裤、毛衣、袜子、透气性好的内衣裤、t恤、高腰解放鞋、绑腿、太阳镜、防晒霜、防冻膏、帽子、雪镜、瑞士军刀、针线、手电、镜子、打火机、手纸、各种防治感冒、痢疾、蚊虫的药品、香烟、绷带、药棉、碘酒、炊具、洗漱用具、相机、胶卷、地图册、指南针、笔、笔记本、方便面、压缩干粮、巧克力、水。 可准备一些文具送给当地的孩子,或准备一些内地的香烟送给当地能为你提供帮助的人。另外,记得带上足够的钞票,不要奢望有什么取款机或是邮局可以汇款,就是换零钱也很困难。进出墨脱的物价奇贵,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5、通讯 墨脱的通讯很困难,虽说已通电话,但要打通可不太容易。且县城里只有邮局、县政府和驻军有电话,要跟家里报平安只有跟他们联系。另外还可以发电报。在这里手机除了可以看看时间,也就没什么作用了。 6、关于向导和背夫 除了翻嘎隆拉雪山时请森格带至雪山垭口外,其余路程我均为独自行走,这样可以静静地享受与自然融为一体、与天籁共鸣的乐趣,也是真正的对体力和意志的考验。但这样做的弊端是能携带的东西很少,一些必要的装备如炊具、帐蓬等没法携带,也容易走错路,体力消耗太大。建议在经济允许的情况下还是请背夫,每年的价格都有变化,可先向当地人打听后再谈价。门巴族人大多以此为生,常年行走于山路上,有很丰富的避险和野外生存经验,对沿途路况了如指掌。只是大多不精通汉语,只能进行简单的交流,否则从他们那里应该能采集到第一手的民俗资料。 7、可供参考的资料 与1998年相比较,最近几年到墨脱去的人越来越多,各种有关墨脱的信息也很丰富。就我所见到的而言,以下几本书资料比较详尽:藏地牛皮书(中国青年出版社)、藏羚羊自助旅行手册。西藏(广东旅游出版社)、西藏自助旅行手册(西藏人民出版社)。 一些网站的旅游论坛上也有不少网友提供的信息,特别详细,应有尽有,并且不断推陈出新,很值得借鉴。只要在雅虎或搜狐上输入“墨脱”或“墨脱旅游”几个字,马上有大量的信息可供选择,有关门巴族和珞巴族的民俗知识在网上也可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