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舫斋手札》 1.因 晚舫斋是我祖父常玉文的书斋雅号,起先因他年少时最喜欢宋徽宗赵佶现存篇幅最大的墨宝《秾芳诗帖》,所以对“芳”字情有独钟。偏生他所处之时局花木凋敝,满目残垣,用意味着繁盛艳丽,肥美丰满的“秾”字,未免太不体贴世道,遂用“晚芳”来暗自期许。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某日祖父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洛杉矶华人组织了一个晚芳诗社,父亲说祖父那日在书房捶胸顿足,生了好一阵清高文人相惜又相轻的闷气。 最后父亲提议,祖父喜欢张岱写的《夜航船》,可将“晚芳”改为“晚舫”一为寓意,二避同名。 我的闺名便是在晚舫斋初次留迹——常自翩。 翩字当然一样出自《秾芳诗帖》那句“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我叫自翩,大概是祖父除了要我追逐自由晚风外,也要懂得自欺欺人地“自骗”,才好没有牵挂地活在这世间。 于是三年前,我和丈夫顾惟谦结婚时,我告诉自己,便忘了所有与爱有关的牵挂吧,它不会再属于我了。 我本来以为这样如古井无波般的日子,会细水流深。 直到惟谦去了趟纽约,再回来时,他没了往昔的意气风发。有一晚,我被弥天的酒味催醒,夜凉如水,惟谦的婚戒放在枕畔,他坐在落地窗前,脚边的八角杯里的冰块还在,酒却已经喝完了。 酒瓶子上写的酒庄和年份我统统不在意,含酒精的饮品我只喜欢喝Federwei?er,因为里面漂浮着絮状的酵母菌,所以被称作“羽毛白”,惟谦尝过说就像葡萄汁,便再也没碰过。 他向来喜欢烈酒。 人也一样。 他醉眼朦胧地看了我许久,然后不带称谓的、面无表情的慢吞吞道:“我去了趟法拉盛图书馆,遇见了她。” 是SinSin吧,然后呢? 我很想问出口。但我的骄傲自矜绑住了我的咽喉。我也只好面无表情的、抛却身份地倾听他把婚戒摘下来的原因—— “如果不是因为你,自翩……”他的头低了下去,不再直视我。 如果不是因为我。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沌。 法拉盛图书馆对我来说遥远又陌生,那是我小时候父亲为我找启蒙老师的地方,北美华人书法家协会总在那里举办一些演讲和活动,我随父亲到美国时尚且不会写字,他找了位年轻留学生教我书法,学习写字,从颜体学到了《兰亭集序》,对方博士毕业了,父亲在美国的工作告一段落,我也要回欧洲上小学了。 长大后才知晓那位留学生的家乡便是王羲之写下《兰亭集序》的会稽山阴,我祖母的姐姐便嫁到了本地一户姓俞的人家,终生未再离开。 思绪飘得太远,我抬起头,望向窗外。没有树影幢幢,也没有月牙白,我口鼻间盈满烈酒的苦辣,对感官实在太过折磨。 但我必须等待。 等待惟谦说出他真正想要的。 或许三年来,我一直都在等待。 我的好友,也是我差点联姻的对象,简家的小儿子简仲逍骂过我,他说我总是在等待。等来等去,等到的都是被选择、被遗弃。 我那时太过自满,笑他不识货,吹嘘我常家六小姐的威名与美名有多不可一世。 简仲逍总是不以为然地呛我几句,有些话听过就算,有几句却是被我放在了心上—— “那顾惟谦怎么从来不要你的等待?” “你等顾惟谦回头,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冤大头。换作旁人包二奶养小三小四养到小七我都不会多劝你一句,可偏偏顾惟谦是个痴情种,他不玩彩旗飘那一套,也不要你红旗不倒。” 简仲逍当时人在北京,一个台湾人故意学北京人卷舌,讲话实在是难听。 他就差把莫文蔚那首《他不爱你》唱出来了。 我不屑一顾地对他讲,“我算什么红旗?我是桅杆上点缀旗帜的花环才对。” “真是伶牙俐齿……”简仲逍被我别具一格的自嘲逗乐,遂偃旗息鼓,“也对,你出生时的护照都不是红色的。” 我拿两本护照,出生时拿的是蓝色的,后来又多了个红本。倒不是父母有意为之,而是我当时意外早产出生在一个属地原则的中南美洲小国,出生即拥有当地国籍,我父母还有工作,不可能把我独自留在那里受教育。拥有双本对我这种在多元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小孩来说,最大的便利就是可以常年在外撒野,不用受限于任何一种教育体制。 过去总有些“跃层名流”或是常家旁支要打听我的国籍,我父亲一律用“Bule of tax haven”(避税港蓝)敷衍过去。 相比之下,我的丈夫顾惟谦倒是简单,他拿香港护照,在英美读书,如今的常居地是台湾岛。 我们的婚房也是在台湾。因困意而略显模糊的视线里,窗外闪烁的霓虹提醒我,眼下我们所处的是台中七期商圈,而不是台北僻静的阳明山。 阳明山有公婆和惟谦的祖父母同住,我和惟谦的作息一致性很高。搬来台中这半年,他应酬繁多,我工作之余除了偶尔去跟朋友茶歇美容,便是请司机载我去裕毛屋采购,经过秋红谷时,偶尔看到青春涌动的气息扑面而来,也会下车去散散步,夹在学生面孔中静看夕阳来了又去。 一个人的时间总是无聊乏味居多,两个人的时间在上下班的车水马龙里交错,难能可贵。 惟谦从不要求我做料理,我却甘愿扮演贤妻角色,不管他是否在家,一天之中至少有一顿饭由我来煮。或许也跟是否贤惠无关,我单纯是喜欢做饭带来的成就感。 哪怕他一日三餐都不在家,我也照样喜欢做饭给自己吃。 想的事情越来越多,思绪拉得越来越远,惟谦却是一贯沉默到底。 我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想起明天还约了乔小柿写笔录,耐心难免殆尽。 我的好朋友乔小柿是个在德国长大的中德混血,在身份认同感这点上,乔小柿倒是和我大相径庭,她在一个非属地原则的石油国家出生后,就被她妈妈带回德国了,她从内到外都是个道地的德国人。初高中时乔小柿随妈妈去了内地,她脑袋聪明念书念得很好,中文写作拿过年级第一,还会用古汉语创作,但她回德国后,家里除了她祖父没人会说普通话,有阵子她的中文已经退步到不会讲“语气助词”,用“口气助词”和我聊了半天我才领会到用意。 苦于环境落差,乔小柿就开始写中文小说。她说她写东西不求上进,只求流畅,倒也渐渐有了些收获。 请她帮我写笔录是因为有天我跟她提到祖父最后一次去故居檇李常宅后,就开始提笔写自己一生的回忆录。从一百多年前他的祖父还在清代为官写起,写了厚厚一本。 乔小柿便说为何要到行将就木前才写?若是早些时日提笔,还能多写几册。我拍手称好,无奈遣词造句功底不佳,便请她帮我写份笔录,就叫《晚舫斋笔录》。 小柿在网上搜完是否有同名后说不妥,已经有《XX斋笔录》了,字数相撞太多,就改成了《晚舫斋手札》。 这便是起因了。 有些事易寻因,难有果。有些事却是已有果,难寻因。 我找了块薄毯给惟谦,俯身凑近他时,才发现他没有戴助听器。 “顾惟谦,”我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说出口了,“就离婚吧。” 2.姻(上) 我和惟谦的结合,是品相一流的豪门子弟眼中,两个残次品的互救。 我个性扭捏,个子更扭捏,身高不足一米六,学历又不打眼的我,在最是讲究门当户对的豪门联姻圈里属于“次等品”。而惟谦也因为儿时父母疏忽,不幸变成了弱听。 但我们俩谁也没嫌弃过谁,向来是互帮互助,携手共进,夫妻关系十分良好。 感情的事另说,惟谦是很尊重女性和婚姻的男生。他在婚前有几位女性好友,对他大加赞赏,无奈顾家眼光挑剔的祖父母尚在,许多家世高攀不起的女孩自打豪门退堂鼓,还有一些家世相当的,也因为他戴助听器的关系,姻缘难成。 我父亲见多识广,倒是不曾有任何偏见,独我板桥林家出生的台湾外祖母,对我定居在加拿大的婆婆至今仍需时不时回到台湾照料公婆(惟谦祖父母)一事颇有微词,大骂顾家家风封建。 惟谦的曾祖父是颇负盛名的中医师,与民国四大家族之一的陈家人相交甚密,他祖父母的证婚人便是陈立夫。我从婆婆处听得这些轶事,也忍不住感慨,除去蒋家,听闻孔家后代不与至亲外的华人结交,宋家后代也都不说中文了,陈家倒是把根留在了台湾。 婆婆笑道,“那这可是傻话了,陈家几个儿子就没几个传承了祖辈宣扬中华文化的遗志,其他也都不在台湾了。前次宴会上有位姓蔡的董事长,那是陈立夫在世时捐的学校和附设医院的现任股东,陈家后代不善经营祖产飘摇,当年好好的学校变成了只要花钱谁都能念的学店,口碑崩塌。教育的事另说,可最能赚钱的医院毕竟是党产,谁更有能力胜任就该是谁来接手,哪管陈家甘愿与否……医院就这么落到了一个养了小七的外人手里。” 不难听出婆婆点到为止的话语中带着恨铁不成钢与贬损,但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简仲逍说的“养到小七”,是有出处的。 台湾有一些眼高于顶自诩上流的集会,无非是红酒会高尔夫球会这些医生律师和教授的聚集地,这些人里不乏有些外在体面内在下流的,诸如四五十岁的高龄偷吃大学未毕业的实习生此类的丑闻已是小巫。 我母亲在台北美国学校念书时的同学,也无外乎是这些人士的亲眷。我小时候听我母亲讲,在与我父亲相好前,她才十六七岁,就有同学跑去我外祖母家提亲了。我外祖父是比利时人家产大多在比利时,在台湾自然不及外祖母家显赫。我阿嬷每次说到这段都会发笑,讲我阿公当时在南法参加坎城影展,阿嬷写邮件给他,他不管时差气急败坏地打越洋电话回台湾,要那人隔天再来,然后抛下剧组同仁自己连夜从坎城飞回来,把人赶走也不解气,还开着轿车追着人家骂,弹烟灰的手势比扣扳机还恐怖,急速赛车从板桥一直开到了大稻埕。 后来顾家选中我当儿媳,是因为我祖父在加拿大过世前两家就讲好了有机会要结儿女亲家,祖父因为我曾外祖母家过于精明的商人头脑,本就有些看不惯甚至是不喜欢台湾人,但是因为顾家阿公阿嬷为人和善,他千挑万选,为我选中了顾惟谦。 说来也巧,顾惟谦在香港培正中学念过书,而我在内地那几年,在广州的培正中学上过三个月的学。顾惟谦出生在香港是个意外,后来辗转各国治病,鲜少回香港,中学主要也是在台湾的美国学校上的,因此不会讲粤语。而我在广州时同班同学友善热心,教我听懂不少粤语歌,所以我的粤语水平比惟谦还好一些。 2.姻(下) 我和惟谦见第一面是在加拿大,我十四岁,大我两岁半的他样貌白净清癯,因为外祖父是混血的关系,他的五官也生得精致立体,给人印象深刻。可惜我那时候喜欢黑皮阳光的体育型男,正在暗恋我在培正中学的同桌王河,我的粤语就是他教的。 因为加拿大的冬天太漫长太寒冷了,惟谦的祖父母每年冬天会回台湾避寒,他和他的父母就会来接他们回台湾。我替我祖父去拜访友邻,惟谦爸爸邀我和惟谦的亲友一起去滑雪,我才明白祖父的醉翁之意。 大概是因为耳朵的关系,惟谦不喜欢马术、赛车、冰球那类的刺激运动,滑雪对他来说已经算是高危运动。我却是在雪原上长大的女孩。 我周岁后收到的第一个圣诞礼物,便是祖父给我定制的山毛榉木雪橇,我父亲推着坐在雪橇上的我在漫天雪地里奔跑,太阳照得世界雪白一片,我祖父就坐在对面那片雪原的木屋门口,吹着口琴给我的笑声伴奏——这些都是我长大以后在母亲的录影带里看到的画面。 我和惟谦初相识那天,显得特别“骁勇善战”,我滑腻了雪道想滑中间的林道,也算不得滑野雪,提出要求后随队的滑雪教练综合评估天气条件和我的技巧后,同意了。一个专业跟拍和一个保镖陪着我去了林道,天有不测风云,途中有个大坡落差我不慎雪陷,还遇到小雪崩和跟拍保镖分散了。 临出发前,教练有确定我雪服上的beacon求助装置电池且处在发送信号模式,眼下我尝试用充气包自救,无奈雪崩导致我被陷超过一米,不知垂死挣扎了多久,我听到beacon哔哔和有人在叫我的声音。 我先是看到搜救探杆,再来才是顾惟谦的脸。 一片雪白荒原中,我隐约感觉到他的面色比吹落在我雪镜上的粉雪还苍白。 说是隐约,因为滑雪装备遮挡住了他的面容。 他默不作声地用雪铲刨了半天,感觉快要把我挖出来时,换成了用手推开层层厚雪。 “惟谦哥哥,”我在他靠近我,把充气包的气放掉时,跟他道歉,“抱歉是我太任性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说话时,顾惟谦会盯着我的嘴巴看口型,这是他的习惯。最后他只是摇摇头,继续沉默着帮我拆卸雪板,然后伸手把我整个人抱到离他很近的实地上。天快要黑了,我的脚似乎伤得有些重,若是不及时想办法回去雪道,我们两个都会遭殃。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没有出动直升机前分不清救助信号谁是谁,所有有能力搜救的人兵分三路滑下来,顾惟谦也是第一次滑林道,但他放心不下我还是来了,他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我们扔掉所有重物,顾惟谦背着我,走在林道间。 那天我罗里吧嗦说了好多好多话,顾惟谦很少有回音。 直到劫后余生的我看到了雪道边界,后知后觉的察觉出他的异常。 我呼喊他的名字许久,才意识到他的助听器没电了。等有人来后,他摘下助听器,我远远看到他的耳朵有些出血,脸色煞白的他头晕目眩地扶住了同伴,同伴问他备用电池在哪儿,我看到他的口型是在说,弄丢了。 一定是为了背我,减轻重量时跟包一起丢掉的。 事后为表歉意,我给他买了一堆纽扣电池。那时还不是婆婆的林茜娅阿姨看着我正在针灸的肿蹄膀,说那些电池都用不上,惟谦的助听器和电池都是美国特殊定制的。 我有些失落,正不知该如何报答。 “自翩啊,”茜娅阿姨的声音带着笑意,说出口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以后嫁给我们惟谦,换你照顾他,好不好啊?” 我母亲当时就在我身旁,大声反驳:“不好不好!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以身相许那套呢!” 两个人用都很生疏的台语对骂,画面很是滑稽。 没有人知道,我十四岁那年其实有两个初恋。 一个是教我唱「世间始终你好」的广州培正中学的同桌王河,一个是在香港培正中学念过书,在我陷落雪地时将我挖出来,背了我一路却沉默不语的顾惟谦。 3.姓(上) 我和惟谦各自的父亲皆是商人,没什么好讲的。 有趣的是我母亲和惟谦的母亲,是美国学校时期的同桌,两个人的家世恰巧还都属于台湾本土的五大家族的林家,只不过我外祖母家是板桥林家,我婆母家是雾峰林家,台湾有句话叫“一天下,两林家”,讲的就是这两家。但两人都是旁支,一个是入嗣来的旁支,一个是出嗣去了嫡系。 所以这两人在学校时可谓风光无两,既是闺蜜,又是冤家,一言不合就爱对掐,要好起来也是连体婴。直到两人分别去了柏林念艺术,和日本念政经——因为两个人都不愿再回美国生活。 而我和惟谦的祖父们在加拿大成为邻居纯属巧合。我祖父在电气公司高层退休后,有阵子被聘去蒙特利尔教书,但他并不喜欢魁北克州的整体环境,在搬去安省和BC之间迟疑了一阵子后被当时在温哥华做生意的我父亲怂恿住了一阵子,便决定定居了。而惟谦的祖父母则是陪他的姑姑住在多伦多,后来他们的老朋友都住在温哥华,于是搬去温哥华,和我祖父变成了友邻。 有一年温哥华的秋天晚了些时日,我在雪季来临前就放假来陪祖父,他的气管炎犯了,不爱出门,妈妈们又整天呆在屋子里聊念书时的事,我不爱听偷递卫生棉这种杂七杂八的忆往昔,百无聊赖地找了一篇攻略,打算去树林里采菌子。 惟谦那个时候和他的朋友去公园看枫叶了,他姑姑家的姐姐是学植物学的,说可以陪我一起去,这位表姐一路上从牛肝菌里的Zelleri、Luridus,讲到了松口蘑(后来我查了才知道,其实就是松茸)和油口蘑的区别,从针阔混交林,讲到了加拿大铁杉,并且语速飞快的中英混杂着讲,这两样都不是我的母语,我听得很费力,还不小心用小刀切碎了一颗长得一点儿都不像泡芙的Puffball。 闯祸后的我有些恍惚地抬起头,却看到一道有点陌生但好认的身影。 “Anthea,为什么我还没吃菌子就开始产生幻觉了啊。”我用镶嵌着红玛瑙的小藏刀刀柄戳戳太阳穴,声音低了下去,“我为什么会看到顾惟谦啊。” 那家伙自从我来加拿大,就不怎么回家。我发消息问他为什么不在家,他也没有回我的消息。我那个时候十六快七岁,正是少女芳心暗涌,却不得要领的时候。 顾惟谦躲着我,不理我,我自然理解成了他讨厌我。 一个讨厌我的人,又怎么会为了我再次走入树林呢? “Anthea,Pien,回家了。”顾惟谦的神色和声音都很冷淡,身上却穿着一件颜色醒目的土黄色的patagonia。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袋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他这件衣服上会不会带有Recco反射装置,万一他独自来找我们,在树林里迷路了,那这次可以换我搭直升机来救他。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还在想着报恩的事。 但显然我想多了,顾惟谦身后不远处,他的三五好友们零零落落地赶来。见我一直蹲在地上不起来,有些好奇地打量我。 “Pien,你为什么还不站起来?”Anthea大剌剌地跑过来帮我捡起地上的小刀和割得细碎的蘑菇,面露心疼之色,“啊哦,你还好吗?” “腿麻了,需要缓一缓。”我不敢看顾惟谦,怕被他觉得我真是个麻烦。 “那你再休息一会儿,惟谦你陪PienPien吧!” Anthea一溜烟跑走,我不得不和留下来的顾惟谦面面相觑。 3.姓(下) “我们聊聊吧,顾惟谦。” 自他不读不回我消息,自我脱离叛逆期进入青葱期,我便不再叫他哥哥。 直呼其名,是我想要跟他平等对话的第一步。 “你说。” 顾惟谦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他看着我,放在大腿两侧的手蜷了起来,又松开。 “我想听你说,为什么躲我?” “我没有躲你。” “那我的消息呢?为什么不看。” “我不太看陌生人消息。”说完他才觉得不妥,“我不接收陌生消息,你是在哪里发的消息?” 我沉默须臾,假装自己开了个玩笑,“我给你发邮件,可能被归类到spam了。” “那我去找出来,还是有什么话你现在就说?” 我看着顾惟谦毫无波澜的脸,摇了摇头。两腿的酥麻感渐渐消散,我缓缓起身,掌心按压树枝时触及一个扁圆的东西…… “啊!”我放声大叫。 我以为是什么甲壳类的昆虫,条件反射地收手。 顾惟谦被我刺耳的尖叫声吓到,也是神态一怵。但他看清楚树枝上的东西后,被我挑起的紧张情绪很快冷却,淡定地指了指那一片橙黄色真菌,“是灵芝。” 我不知道什么是灵芝,以为是跟牛肝菌相似的菌种,我的刀被Anthea没收了,被自己吓自己的行为蠢到后,为了彰显勇敢,我眼疾手快地把那片薄薄的灵芝从枝桠上剥了下来。 橙黄底色的团扇型灵芝内,长着一圈圈年轮似的黄褐色纹路。和顾惟谦的冲锋衣是一个色系的,是明亮大地的颜色。 “还挺漂亮的,”我放在手心拍了张照片,然后递给顾惟谦,“喏,送你。” 顾惟谦没有拒绝,坦然收下道谢,显然他也非常喜欢这份礼物。 回去时两位妈妈依旧在聊天,话题已经聊到爱新觉罗一姓的事了。 “你记不记得那个时候引荐我们听毓老上课的那个师大学生?我后来在报章杂志看到他的新闻,好像去政大当教授,后来又去文化部了。” “总有人说真正的满清嫡系很有骨气不可能从政,但毓老的学生里好多kmt的,当年他好不容易才松口教台湾学生,上课教的可都是帝王之术,蒋勋去读艺术研究的时候还被他说是玩物丧志。但那么多徒子徒孙里能被毓老训诫过的,也算是得天独厚了。”茜娅阿姨还不是我婆婆时,讲旁人八卦就是这种点到为止但夹枪带棍的暗讽,很有意思。 “你自己不喜欢蒋勋就罢了,稍微沾点边的事儿你都要讲一讲,真是让人生气。” “知道你喜欢蒋勋,故意讲给你听的呀!” 两人嬉笑一会儿,我母亲接着道: “毓老之后,恒字辈就少有消息了。我有个姓包的女同学,说自己姓爱新觉罗,我后来一听她家世就知道,她是姓觉罗,而不是爱新觉罗。” 我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顾惟谦倒是正好路过听到这一段,难得插了句嘴,“毓老说的是那位老王爷毓鋆吗?” 老王爷显然不是我们这个年代的人物了,茜娅阿姨惊讶地反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毓老的?” 顾惟谦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听常爷爷说过一次,自翩开蒙庭训的时候,他想把她送来台湾常住,跟着毓老学国学,但毓老不给小娃娃讲经,年事已高也去不成纽约,所以自翩错过了。” 我母亲听到这段话,来了兴致,“那你知不知道那是谁请你常爷爷去拜见的毓老?” “刚刚听您说了和我母亲一起去听课请教的事,应该是您。” “自然是有我。但还有你妈妈呢!她自己一个人搬不动毓老,想劳我公公出马也使一把劲儿呢!” “林昭葶,你倒是挺会推呀!你生翩翩都不在台湾,我至于搬这么远的救兵吗?” “说得好像你生惟谦的时候就在岛内哦?!” 闺蜜俩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的互掐起来,我和顾惟谦匆忙远离战场,去换衣服吃饭。 …… 后来我问顾惟谦,姓氏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顾惟谦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可我知道他肯定知道。 如果不是我父亲姓常母亲姓林,他那群嘴巴很毒舌的损友早就会在背后喊我小矮子、麻烦精了。 如果不是他父亲姓顾母亲姓林,我母亲也不会明知他弱听,却还是应允我祖父弥留之际想与顾家结亲的要求。 就像我明明不知道灵芝是什么,但我知道我需要凭借一个契机或者某件东西,假装它就是非常珍贵的礼物,把远高于它自身的价值赋予它,然后物尽其用。 我至今仍记得那一年枫叶红满天的温哥华,我把下雪时欠下的恩情还给了顾惟谦。 “救命之恩,灵芝相报。” ——我对顾惟谦说道。 4.性(上) 后来我们在树林里采的所有的菌菇都晒干寄去了我台湾外祖母家,唯独那片灵芝,被Anthea拿去封胶装进了相框里,留在了他们祖父母的家里。 我和惟谦结婚那天,Anthea还提起了这件事,她笑着跟我说,“Pien你知道吗?你捡到的其实不是灵芝,而是树舌!” 我故作惊讶地说,“天哪,那拜托你千万不要告诉顾惟谦,我当时差点以为自己送了他一棵日本罗汉松!” ——Anthea送我和惟谦的新婚礼物,就是承包了我们在温哥华的新家所有的植被和园林设计。日本罗汉松是她特别提到的礼物,一棵大约就超过十万刀,她亲自飞去东京给我们订了了六棵。 顾惟谦当时明明不在我身边,但晚上回到酒店套房,他帮我拆手链时很自然地说,“这条手链应该可以种八棵罗汉松了吧?” 我摇摇头,认真地掰手指算给他,“是九棵。” 我说完他就笑了。 我后知后觉,发现在他戏弄我,手链褪下扔进他手里,不要了。 他追过来帮我解项链,我挣扎说不要他拆,我要在脖子上挂一百棵罗汉松去睡觉。 “你说什么?要在脖子上挂一百零八罗汉?常自翩,你可真是财大气粗,大雄宝殿都没你阔!”顾惟谦一面仗着弱听假装没听清,一面摁住我的摇晃着的后颈,像抓小鸡一样捏我七寸,慢条斯理地给我解项链扣。 “那你竟敢坐在大雄宝殿上,不怕仙君下凡收了你吗?” “哪个好仙君,别人结婚Ta收人,真有的话,全世界被逼婚的不婚主义都该去拜拜Ta。” 我说不过他,扭着身子要顾惟谦从我身上下来。 但他全身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令我动弹不得。 我嘟囔着问,“项链到底拆好了没呀,顾惟谦你重死了,我要被压塌啦!” “原来你是泥菩萨,轻轻一碰就倒。” 话音落,我感觉后颈一松,这次项链没有滑入他的手里,而是被他丢去了床头柜。他半抬起身,虚虚靠在我后背,他的呼吸离我耳朵越来越近,我已经感受到他隆起形状和升温的指腹。 “衣服不用啦、顾惟谦……” 他不理我,敬酒旗袍的拉链在背后,他手指一滑,我的背部春光就一览无余,他把我整个人从裙子里剥出来,动作缓而轻,只有在我略微挣扎时才用点力缚住我。 他把我抱去浴缸,温柔地帮我拆掉发髻、打泡沫帮我洗去厚重的发胶。浴缸里水渐渐漫过我们两个人的肩膀,我熟稔地去摘顾惟谦的助听器。顾惟谦抓住我的手,他的手上还沾着滑腻的沐浴液,我一下子就挣脱了,像他刚刚执着要帮我拆项链一样,去摘他的助听器。 我们俩在浴缸里打闹起来,我明知道他的助听器防水,还是执意要假好心叫他取下,他平日里都很是干脆,哪知到了新婚夜,这人竟敢生出反骨。 在浴缸里赤裸着身体打架,打来打去,最后自然会变成调情。 我们自从谈恋爱到结婚一路快跑,我的初恋,初次被求婚,和初夜,是在一夜间同时发生的。 至今也不过四个月。 我知道顾惟谦娶我不是出于世俗意义上的爱,但我并不在意。 我虽然没看过亦舒的作品,但她有句响彻凌云的名言:“我知道,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么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对我来说,我的父母和我的祖父,已经给我很多很多的钱,我目前也尚且健康。 那如果没有爱的话,我还想要什么呢? 很多很多的性? 听上去棒极了。 并且这也是顾惟谦力所能及的事—— 毕竟我们还很年轻,也很契合,水乳交融的时候,是我们对彼此情绪最为高涨的时刻。 4.性(下) 顾惟谦可能从来不知道,我从第一次逼他取下助听器时,就沉醉于自己那种连绵起伏的叫床声。性爱真的是一件特别神奇的事,它可以让两个并不相爱的男女,产生坠入爱河的错觉,然后大方的、无畏的溺死在对方掀起的漩涡里,把狼狈的、尖锐的欲望呐喊而出,将平淡音色变了调。 而我有时确实有些坏心眼。 明知道惟谦听不见,所以我有时候会咬着唇,一直单调地“嗯嗯”叫,节奏随着他抵入的快慢、深浅,拉长或缩短;有时候实在是爽得受不了了,就用手心或是胳膊虚掩住自己的嘴,然后尽管放浪形骸地尖叫、啼哭,多大声多突兀都不用担心会吓到压在身上正奋力挺动的男人。 肆无忌惮的感觉真好。 等下了床,顾惟谦戴上助听器,我又是一副羞涩娇气,事事不长脚,要长在顾惟谦身上的样子。事后的顾惟谦总是耳根子特别软,叫他做什么都说好。 唔,我还挺会装的。 “今天不摘了,”顾惟谦用力从身后锢住我的腰,我想挣脱,他就把手臂从我两腿间穿过来,向上抓住我的乳房揉弄,我被他死死钉在他胸前,用羞耻的姿势背对着他,看着不远处的镜子,我的阴唇被他精壮的上臂摩擦着,他的脑袋抵在我肩头,说话声一如既往的温柔,“今天想听你叫。” “不要作弄我呀、嗯……”他自下往上扣住我的肩头,将我整个人往下压,我的双乳被他用小臂挤压隔开,阴唇也被他手臂肌肉挤得张开来,露出阴蒂,我头皮发麻地咬住嘴唇,腿软地坐下去,趴在浴缸边上,被他用手臂磋磨,“惟谦、不可以这样、我……” “什么?”顾惟谦这时故作无辜地把戴着助听器的耳朵凑到了我的唇边,他知道我已无力去摘下他的助听器,“你对着我的耳朵说,不可以什么?” ——天杀的顾惟谦,不可以用你的手臂肏我! ——快点进来,要做就做! ——救命,我的水要流出来,流到你手臂上了啦! “惟谦……”我有些欲哭无泪,他不知道哪学来的技巧,把我弄得不上不下的,好难受,我对他的耳朵大献殷勤,又是吻又是吮的,舌尖勾着他的耳廓浅浅呼气,“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我一直坐在他手臂上,像一条快要脱水的鳗鱼一样扭动着(这个形容……)。 大概是讨好起了些许效果,顾惟谦终于脱手,我以为他暂时会放过我,谁知下一秒,他滚烫坚硬的性器直接插了进来。 我崩溃地叫喊出声,整个人像飘萍一样被顾惟谦控在掌心,他推着水波把我撞去哪儿,我就会飘去哪里,然后又被他重重扯回他身边。 这一晚顾惟谦做得很尽兴,从浴缸一直做到客厅的玻璃橱柜,我实在是站不住了,他就把我抱到桌子上,红绸桌布上推了好多礼物盒跟红包,我被压在礼物之间,感觉自己也是一份正在被拆开的礼物。 等回到酒店床上,我鬓角的头发都已经被再次汗湿,顾惟谦把我压在已经是婆婆的茜娅阿姨准备的喜被喜单上,用湿纸巾给我擦汗。他先礼后兵这套,我已经受够了,刚才他也是说出浴室就放过我,我去橱柜找新的拖鞋,才蹲下去他就从后面冲入,完全不给我休息的余地。 “顾惟谦,”我终于卸下所有温柔,义正辞严地跟他谈判,“你刚刚答应过我,今晚不再做了的,不准耍赖哦!” “嗯,说到做到。” 十几分钟后,酒店房内古朴的自鸣钟突然开始打钟,吓得我大叫顾惟谦。放完吹风机回来的顾惟谦掀开被窝钻进来,小声地笑起来,“昨晚答应你的做到了,现在又是崭新的一天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躲他,他抓住我的脚踝轻而易举地把我拖回来,他吻着我紧闭的眼皮,捏捏我的耳垂,轻声道,“睡吧,我的小灵芝。” 本在困乏中的我,却被这个亲昵的称呼,弄得心旌荡漾。 那一刻我想,是否姑且可以算作,顾惟谦也在用他的方式爱我呢? 哪怕只是一种先性后爱的秩序感作祟。 5.酒(上) 不知是否因为新婚之夜,我没能立马入睡,脑海中莫名回忆起我们俩刚谈恋爱时的事。 我大学毕业后,从秘鲁旅行回来去了位于德国南部的乔小柿家,十月初羽毛白上市的季节,顾惟谦联络我,说自己要从英国去奥地利,有几张我母亲请他代购的唱片,可以顺便带来给我。 乔小柿家离奥地利的萨尔斯堡很近,我和顾惟谦约在莫扎特出生的那条大街上见面,我母亲请他买的是德国音乐家Holger Czukay仅在英国重新发售的一张《Full Cirle》,和未曾重制的《Der Osten ist Rot》。顾惟谦看不懂德语,跟我说他在搜寻后一张唱片的时候Google自动帮他翻译成了“东方是腐败的”,他觉得很奇怪。我说Rot在德语其实是红色的意思,那张唱片简称“东方红”。 我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大名鼎鼎的德国流行摇滚先驱Can乐队和他们的贝斯手、以“录采样”闻名的具象音乐家Holger Czukay。 “我个人不是很喜欢这种音乐风格,不过我前段时间被朋友推荐听了一个叫五条人的中国乐队,他们会让我想起之前在YT上看过的Can1970年在Soest的那次演出……啊对不起,我又讲太多废话了。” 顾惟谦笑着摇摇头,“你有坚持完成念艺术史的学业,真是了不起。” 我当初其实休学过一阵子,但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顾惟谦是少数知情者。 他说完就自然地换了话题,我们选的餐厅那天没有卖羽毛白,我觉得有点遗憾,跟顾惟谦说,“如果你回伦敦前会再路过Bayern附近或者Salzburg,我一定请你喝一次Federwei?er,甜甜的很好喝。” 惟谦说好。 半个月后,他真的发来消息,说自己在火车站附近,约我在同一家餐厅见面。我当时在乔小柿家的现代农场住了半个月,西红柿都从绿色变成了红色。我的好朋友乔小柿,每天都在调侃我少女怀情时心焦的等待之色。 “常自翩,你真的晕船了!”乔小柿怼我时爱用中文讲我,“这次别忘了奥地利的羽毛白念Sturm!” 她故意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单词,显然她都懒得拆穿我,用了这么一个想再次见到顾惟谦的烂借口。 “知道啦!真的没有的话我会跑去EDEKA买的!”我笑嘻嘻地下车,跟她听不懂中文的Oma道谢又再见。 同一家餐厅,酒单从来没变过,但是这次顾惟谦顺利喝上了羽毛白。他喝了一口就说太甜了,兑着tube water又喝了几口,还是不喜欢。 我表演得像酒鬼一样,把他剩下那半杯倒到自己的玻璃杯里——幸好我们没去吃什么Fine dining,不然这种略显掉价却可以自我享受暧昧的傻事我可不敢做。 甜点上来的时候,苹果馅饼旁的奶油上,点缀的红莓这次变成了一粒金黄剔透的Physalis,我记得乔小柿管这个叫灯笼果,我捻起灯笼质感的两片浅黄色叶子,还没递到嘴边,惟谦突然说他在台湾没见过这种水果。 “英国也没有吗?欧洲很多甜点都会附这个。” “我没注意过。”他盯着我手中沾了奶油的灯笼果, “那好吃吗?” “好吃的,我之前在广州上学的时候,有个同学的爸爸下课接他放学的时候,也请我吃过,他当时叫这个春姑娘。”我边说着,边不假思索地把“春姑娘”递到他唇边,“你咬一口,可以直接这样吃。” 顾惟谦有点被我的主动吓到,他握住我的手腕,从我指尖取走那枚灯笼果,“我试试。” “好吃吗?” 在我期待的目光下,顾惟谦咀嚼吞咽完毕后,礼貌地说,“很好吃,谢谢。” 分别前,顾惟谦问我还会在朋友家住多久,我说我祖父也有一些农产,就在离我朋友家不远的地方,我要等雪季到来,再搬去祖父留给我的小木屋,等冬天结束才会去城市里工作。 “是你小时候住的那个木屋吗?”顾惟谦问。 “是啊,现在变成我一个人的家了,欢迎你有空来白相。”我突然用方言说了句俏皮话,白相,是祖父家乡话里“坐客”的意思。 顾惟谦听懂了,也听进去了,所以大雪纷飞的十二月,他敲开了小木屋的门。 5.酒(下) 天气太冷了,我泡的秘鲁咖啡惟谦喝完手还是冰凉,壁橱里烧的沉香木飘出名贵乔木特有的经久不衰的古朴气味,惟谦突然说,“我想喝酒,越烈越好。” 那样就可以快速暖身了。 我天真的去酒窖拿了瓶人头马,我对酒完全没研究,单凭那瓶子好看随便拿的。惟谦也没嫌弃那是开过只剩半瓶的,配着冰块柠檬灌了一小杯下肚。 “你喝那么快,会不会醉啊。” 我去开放式的厨房给他切哈密瓜配伊比利亚火腿,再回来时,惟谦已经裹着我从秘鲁带回来的小羊驼毛毯,在我堆满针织毯子的胡桃木沙发上睡着了。 我没有回房间,我坐在壁炉旁的椅子上继续翻相册,竟然翻到了一张我和惟谦的合影。那是我二十岁去台湾游学时,和他在阳明山的竹子湖拍的合照。拍照的是茜娅阿姨,她那个时候还一心想要撮合我和惟谦。 惟谦醒来是半夜,我腿上枕着相册睡着了,他吃点了点酸面包配火腿,洗完澡帮我合上相册时,看到了那张照片。 “自翩。”见我悠悠转醒,惟谦轻轻叫了我一声,“你还想待在台湾吗?” “嗯?”我刚醒来,整个人都是迷糊的,“什么叫待在台湾?去找我阿公阿嫲吗?” “不是,是嫁给我,做顾惟谦的太太。” 求婚来得太突然,别说做心理准备了,我连想都没想过——虽然祖父临走前和父母交代了我的婚事,但我父母一直瞒着我,不肯将我“脱手”。 我不是没喜欢过顾惟谦,甚至一直喜欢着。但是多年来无望的,没有回音的等待,让我自己逼迫自己,更应该等时间过去。 我以为等时间漫长地走过一段路,我自然会放下顾惟谦,按部就班的和别人恋爱,结婚。 单身终老也没问题,我父母尚在,我拥有无限的爱,若是他们有一天故去,我还有好多朋友。 原本这一切,我都能坦然接受。 可是大雪纷飞的季节,顾惟谦却突然敲开了我家的门,对我求了个婚。 我是一个可以平静接受所有变故的人,所以我依旧在“一切原本”被改变时,坦然接受了。 “好啊,我想我是愿意嫁给你的,顾惟谦。” 我看着顾惟谦的眼睛,认真回答。 我回答完,顾惟谦的笑意从眼睛漏了出来,但他惯常不喜形于色,像是为了掩饰他的喜悦,他将我整个人打横抱起来,相册跌落在毛毯上,顾惟谦故作淡定地问我,“你今晚睡哪里?” 我指了指二楼的房间。他一路抱着我回房间,我没说我可以下来自己走,我猜他也一定发现了,我又腿麻了。 把我在床上放下后,他没有马上起身,他仍然保持把我放下时倾身覆在我身体上方的姿势,盯着我的双眼问我,“那我睡哪里?” 我不敢看他灼热漆黑的瞳仁,我慌乱地去推他的肩膀,“你去外面睡地板。” “好啊。”闻言顾惟谦真的起身要走。 “哎,”我扯住他的袖子,他回头看我,我硬着头皮说,“你拿个枕头走。” 他再次俯身下来,长臂伸展着去捞我床上的另一个枕头,我偏头躲过他危险的视线,以为他会就此打住。 下一秒,他压下来的嘴唇封住了我所有欲言又止。 顾惟谦的吻从嘴唇开始,一直落到我的肩头,我们都洗过澡,浴袍褪得很快,他下身费力挤进来时有些急躁,他略带狰狞的表情让我有点陌生,我疼得整个人都蜷起来,在他身下哀求,“惟谦,慢一点,我好疼。” “我已经很慢很慢了,我还没全部进去,让我进去吧,自翩。”他那个时候连前戏都不会做,含着我的嘴唇,手无处安放地乱摸,套还是我帮忙一起戴的——他可真是有备而来。 我等他好不容易全部进来,才开始不再闭气,规律呼吸。过了一会儿,我的呼吸就急促起来,我痒得想尖叫,想放声嘤咛,我抬手就要去关顾惟谦的助听器,他似乎很体谅我的初涩羞赧,直接利落地摘下助听器。 他用一种温柔到极致的语调缱绻缠绵地说,“叫出来吧,没关系的,自翩。” 我咿咿呀呀的,瞬间脱口嘤啼,说了好几句羞人的话。反正顾惟谦听不见。 后来我才知道,顾惟谦是弱听不是天聋,我们离得那样近,结合得那样紧密,他用30%的听力,听我在他身下如春莺婉啭,绰绰有余。 6.救(上) 我和惟谦在德国登记后,才通知了双方父母。 惟谦那边的家人大多乐见其成,我这边除了我母亲怨我先斩后奏,父亲和阿公阿嫲都很喜欢惟谦。婚礼在温哥华和台北两地举办,我外祖父想叫我去他比利时老家Antwerpen郊外的城堡也举办一次,但是因为城堡的电力系统正在维修,漫长的工期要到第二年夏天才会结束,我就没有考虑城堡婚礼了。 我们在西温哥华的一座农场举办了一次小型的草坪婚礼,到台湾时因为惟谦家和我外祖母家在本地皆是显赫大家族,在酒店举行半西式半中式的婚礼,不办他个百来桌是会被嫌弃寒酸的。 我虽然是个不问世事又讨厌麻烦的人,但婚礼还是处处需要有人把关,就算全权交给策划,审美也会有落差。最后除了我不喜欢宴会厅里Brintons的珊瑚紫地毯有点麻烦,其余部分我和惟谦一致选择了最简化的方案。为了换成我想要的湖蓝洒金色地毯,我外祖父出动钞能力一次清空了人家在波兰和英格兰的工厂库存。 我和惟谦结婚那天,有不少名流政要出席,差点把我当成联姻对象的简仲逍他外家是前前首富,惟谦母亲家是前前前首富,为我们证婚的是某所大学的校长,他的姐夫是位名导,和我外祖父相熟。 当时在选证婚人的时候,惟谦的祖父母列举了一份清单,有围棋国手、有医院院长,当我看到那位校长的头衔时,便想起了我祖父在北投过世的小舅舅。 我用一个无法让人拒绝的理由,定下证婚人的人选—— “阿祖和祖父还在的话,应该会选这位校长吧。” 唉,可惜他们都不在了。 想起祖父,我有些难过地翻了个身,背对顾惟谦看着昏黄的地灯小声叹了口气。 他也还没睡,手伸过来摸摸我腰上的软肉,戴上助听器问我怎么了。 我说有些兴奋睡不着觉,要跟他讲私房话。 他问我想聊什么,我想了想,找了一个正好适合洞房花烛夜的问题,问他的性启蒙对象是谁。 顾惟谦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大胆,他似乎有个脱口而出的答案,但是有些难以启齿。我转身投入他怀中撒娇,告诉他,我会跟他交换。 他沉默许久后说,Sante Fe。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新墨西哥州的城市名? 我愣住片刻,下意识道:“所以你的初夜不是和我在Hainz农场的木屋……而是在New Mexico?” 脑海中瞬间涌现出有次乔小柿找小说素材时给我看过的标题:“男友假装处男怎么办?” “常自翩,你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什么东西?”顾惟谦戳戳我的鼻尖,“性启蒙对象,和初次性行为对象,不是一个概念好嘛?” 原来是我中文不够好,望文生义了。 但我还是听不懂顾惟谦说地名的用意,“哪有人问对象,答地名的,你展开说说!” 顾惟谦无奈的轻笑了一下,“那是一本裸体写真集的名字,是筱山纪信拍摄的十九岁的宫泽理惠,因为日本当时二十岁才算成年,我看这本写真集的时候并不知晓内幕,得知后就再也没有翻开过了。” 我出于好奇,直接用谷歌搜寻了惟谦说的写真集,Sante Fe 灼热猛烈的大太阳下,斑驳的树枝如一件黑色的衣纱缠绕在少女光洁细腻的肌肤上,挺傲的双乳顶端被骄阳照出鲜嫩的粉色,像一幅绝世名画一般摆在了窗槛上。 真是艺术啊。 我边欣赏边感慨自己摄影史没学好,这么美的摄影集我竟然没有听闻过。 “好啦,别看啦!你刚刚说好了要交换的,你不说你的吗?” “我的回答,我想你在我刚刚误会你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我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注意力都被美的事物夺走了。 “常自翩。”顾惟谦目光深深地看着我,“我……” 门铃突然在深夜被按响。 新婚夜,谁会不识相地前来打扰? 惟谦先起身,叫我先睡不必管,他去解决。 我听到片刻后的开门声,和关门声。 出于好奇,我在睡袍外披了件薄衫,也打算一探究竟。 我透过猫眼,穿过惟谦的肩膀,看到一个女人蓬松的长发。 “惟谦,这么晚是谁啊?” 我像老套剧集里一样用宣示主权的方式作为开场白。 顾惟谦在看到我的那刻,表情很奇怪,带着一种面如死灰的认命感。 而站在他不远处的、年轻漂亮,和宫泽理惠一样鼻梁上长了一粒痣的女人,哦不,这还是个看上去十几岁顶多二十出头的女孩,混血感很明显的Hazel brown eyes,和一身烈焰般的红色长裙。 连年纪,都和顾惟谦的性启蒙写真者相似。 6.救(下) 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听到那个女孩爽朗大方的笑声,“你就是我的嫂子吧?你好呀,我是SinSin,中文名字叫叶亦欣。” “你好,我是常自翩。”我率先伸手过去,等叫SinSin的女孩回握完我的手,我才偏头看向顾惟谦问罪,“怎么都没有听你过,你还有个不同姓的,妹妹?” “我是被领养的嘛!”SinSin替顾惟谦抢答,“我一直在美国念书呢,所以你没有听他们介绍过我,也很正常。” “你多大了?” “我十九岁了,刚上大一。”SinSin的视线一直往我们的房间里瞄,“我可以进去跟你们聊吗?我才下飞机,为了赶上我哥的婚礼,我赶了三天的Due,可以让我坐下来跟你好好做个自我介绍吗?” “你确实需要被好好介绍一下,但我想,今晚恐怕不是很方便,如你所见,今晚是我和你哥哥的新婚夜。” 听到我的拒绝,顾惟谦才出声,“SinSin,我刚刚已经发消息给妈妈和酒店管家了,他们会替你安排房间,我们要休息了,不方便招待你。” “哥哥,你怎么能让妈妈找到我!你明明知道被妈妈知道我偷跑回来台湾的话……” “SinSin!!!”在楼下休息的茜娅阿姨比想象中还要迅捷的抵达战场,她正像个女战士一般,踩着酒店拖鞋,大刀阔斧地奔来,连年轻力壮的酒店管家都快不过她。 我不禁在心中讶异,看来这个被领养的女儿,对顾家来说,很是特别。 “哥哥,我爱你!” SinSin大声地对顾惟谦喊到。 话音落,她提起裙摆就往安全门的方向跑走了。 林茜娅女士眼看追不上,指挥着管家去追人,自己气喘吁吁的走到我们面前,她像一只护犊的母鸡一样略微展开手臂,挡在正和我面面相觑的顾惟谦跟前。 “自翩,你不要听SinSin胡说,她和我们家早就没有关系了,我们从来没有要刻意隐瞒你什么。” 我没有和茜娅阿姨对视,而是看向站在她身后的顾惟谦,“早就,没有关系,又是谁告诉她我们在这里举办喜宴,住在哪一个房间的呢?” 我一字一顿的道出破绽,整个人却颓然倒塌。 “自翩!”茜娅阿姨眼疾手快地扶住我,“你怎么了?赶快进去房间休息吧。” 顾惟谦反应慢了一拍,他要从他母亲手中接过我,却被我撑着最后的力气躲开了。我扶住酒店贴着精美墙纸的墙面,指尖擦过印在上面的百合花,突然间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 “我只问你一句话,顾惟谦。”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像电视故障一般的白金色雪花在视线中不停的闪烁,我的声音离我的大脑很远很远,是从心底发出来的质问,“刚刚那个女孩,对你来说,真的只是妹妹吗?” 只可惜,我没能得到顾惟谦的回答,就没出息地晕过去了。 倒下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再次闪过先前卑微的渴望与念头—— 原来在床上感觉自己被爱了,注定是种错觉。 原来我得到的不是爱,只是一种售后服务。 再次醒来时,我母亲和我茜娅阿姨都在我和顾惟谦的套房中。顾惟谦坐在沙发上合着眼小憩,听不到我坐起身时被子发出的摩擦声。 我母亲最先听到我起床的声音,走进来与我说话,我听她在我床边将SinSin的身世缓缓道来。 叶亦欣是茜娅阿姨在美国认识的一个叫叶彤的留学生的女儿。叶彤在美国毕业后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为了留在美国拿身份,她在酒吧找了个大兵嫁了。大兵在战争中去世,抚恤金却依照遗嘱交给了他的母亲,彼时叶彤已经有了身孕却没有工作,大兵的妈妈不认叶彤肚子里的小孩,走投无路后叶彤联系了茜娅阿姨,请她救济她。 相识一场,茜娅阿姨汇钱给了叶彤,叶彤写了邮件来附了欠条。 谁知有一日雷雨交加的坏天气,身怀六甲的叶彤走不动了坐在树下休息片刻。就那么一刻,雷电劈中了她,叶彤不幸罹难。腹中小孩却被惊险地剖开,顽强活了下来。叶彤是孤儿,她的女儿也变成了孤儿。 茜娅阿姨得知此事后,想办法收养了那个女孩,用她母亲给她起的小名SinSin,给她起了大名叶亦欣。 叶亦欣在美国长大,而顾家人也不是常年住在美国,偶尔也会带她回台湾,随着叶亦欣长大,她对顾惟谦生了不该有的念头。茜娅阿姨察觉后就把她送回了美国,并且在抚养她成年后,断绝了和她的亲属关系。 而顾惟谦从头到尾,都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甚至到此时此刻,我们的母亲对“是否存在骗婚行为”一事吵个不休时,他仍然只是疲倦地捏着眉心,一言不发的看着这场闹剧。 我静静看着顾惟谦,看他摘下助听器揉弄耳朵,看他痛苦地皱眉,脸上再也没有了光彩。 我眼里所有曾经为他而亮起过的光,也黯淡了下去。 “没关系啦,”我叫停两位母亲的争论,“反正嫁给顾惟谦,是我爷爷的遗愿,我会好好遵守,和他继续过日子的。” 话音落,我看到我母亲脸上那大惊失色,却带着尘埃落定的表情,暗自嘲哂,没想到我胡说八道,竟也被我猜中了。 而顾惟谦看向我的眼神,除了一闪而过的错愕,就只剩下疏离冷漠。 现在想想,我们在新婚夜酒店房门被打开前的那段时间,真算是“新婚燕尔”。 在那之后,我们的婚姻,不过尔尔。 7.食(上) 结婚后我和顾惟谦就搬去了阳明山,像是怕我会落跑,顾家祖父母和父母很长一段时间,都一直住在台湾没有回温哥华。 顾家祖父母年过八十,身体仍然健朗,胃口甚至好过我。我唯一会被他们数落的事,就是每次吃饭吃得太少。 关于吃饭这件事,我也很冤枉。 有点忘记是九岁还是十岁健康检查的时候,医生表示我的生长发育比预期要快一些,虽然已经过了性早熟的年龄,但仍要留意第二性征的发育状况。我父亲身高在一米七五上下,但我母亲身材娇小,身高不足一米五五,于是我十一岁来初潮用X-ray测过骨龄后,医生预判我的身高也不会超过一米六。 我的医生并不觉得我存在发育过快的问题,不建议我用药,只需健康饮食和规律运动就好。于是母亲遵循营养师和私人教练的建议,陪我一起吃每一顿饭,监督我每天都要去投篮游泳和跳绳。 我虽然不是挑食的人,但每天在家吃营养餐、一周只能吃一次甜品、课外时间都被母亲和教练划分,对于青春期的我来说,实在过于痛苦。本就被禁止一切零嘴的我,越来越不爱吃东西,哪怕一天至少包含一顿中餐,那些清汤寡水的做法也让我味如嚼蜡。 另一个苦不堪言的人是我父亲,但是他有的是机会在工作间隙吃亚洲街,徒留我一人用越缩越小的胃口,与我母亲严格的饮食管理做抗衡。 所幸我十三岁时,终于有机会随我父亲长久地离开枯燥乏味的欧洲大陆,去中国大陆念书。中国美食真的数也数不尽,但不知是否逆反过头在短时间内吃了太多高油重口的东西,或是外祖父的日耳曼基因导致我并没有如我父亲那般拥有一个中国胃,总之我在中国经常因为水土不服,无福享受“美食自由”。 当时除了广州的培正,我还去上海、嘉兴,和日本的大阪念过中学。跟着父亲边走边读书导致我在最该发奋图强的中学时代念书念得稀稀落落的,祖父当年也是十三岁就去日本留学了,我在大阪读的中学校长是他的老同学,他老人家不知哪日心血来潮找老同学看了我的成绩单,然后紧急阻止了我父亲的教育方式,极力劝说我母亲要把我接去加拿大读高中,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们常家三代人的藤校辉煌,止于我常自翩。 所幸我祖父对那些火鸡自由洗脑包毫无执着,名校光环对普通人来说才是光环,对我来说就像玩一个“I Never”的游戏,现在没有做过的事,只是因为我还没做,还不想做。 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做。 就算我问过一圈,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没做过,但这也只会让我在当下掰下一根手指罢了,我并不会因此输掉游戏。 我在旧金山老派地听了一年的KJazz电台,接触了艺术史入门后,决定休学。来到台湾是20岁,刚成年的秋天。我外祖父是小有名气的短片导演,外祖母家又是本地财阀,我随便找了个没听过的系所游学旁听。 自然还是从大一开始听课。但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独自领略到“国文”的魅力,那位齐刘海短发黑镜框的女老师,颠覆了我对“国文老师”的刻板印象,她叫我们去搜寻形态各异的门牌,给我们看不同时期的麦当劳、来一客泡面广告,给我们念《国峻不回家吃饭》。 之所以在台湾只能游学,是因为我的中文水准实在太差,无法念中文的大学,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跟我的父母用完整的中文长句说话,祖父要我背书做功课,我总是跑去玩。 在课堂上,为一首中文诗流泪,像是老天爷突然给我打开的一扇窗。 那之后我开始接触台湾各界艺文工作者,我外祖父的学生有次听我谈到蒋勋,便告诉我东海大学美术系请了蒋勋去讲学。我为了我和母亲读过的书和喜欢的作者,正要前往台中,却在高铁上得知祖父病危的消息。 为我安排行程的人,是茜娅阿姨,那一路承蒙她照料,我才不至于溃不成军。 那时,顾惟谦也在。 7.食(下) 台湾对我来说,有一种类似“外婆家”的遥远的亲近感。当然我外祖母家也确实在宝岛。 小时候第一次到台湾,就是父母去澎湖湾过二人世界,祖父带着我去台北的巷弄里拜会毓老。 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祖父去客厅和毓老闲聊,我在假山石的前院里吃大人们剥开的粽子,糯米和箬叶的香气都比不过白糖对我的诱惑力,我把沾满白糖的尖尖咬掉,其余的部分糖蘸不满,就不肯再吃了。 祖父等我把嘴擦干净,才把我叫进去,毓老不在,我看到桌上一个金丝绒布礼盒里放了一块芙蓉冻的印章和一方砚台。 那是祖父送的礼,叫“一砚为锭”(一言为定)。 但毓老没有收下。 也没有收下我当他最小的关门弟子。 祖父给我讲完砚台和墨锭的故事,便牵着我离开了客厅。走到小院里,又有人拿了一串涎着露珠的荔枝给我,但他们不叫它荔枝,管那叫玉荷苞。 我年纪太小了,没人教,不会剥,指头一松就把荔枝滚到了地上,祖父躬身捡起来,走去旁边的水池里冲洗一番,吃了下去。 有人又叫他进去,他托人照顾我,照顾我的阿嬷给我剥荔枝,捻着小柄让我咬,咬到核就吐出来,喂了我一颗又一颗。 正吃得嘴巴和肚皮都鼓囊囊,有人站在客厅冲我招手,我懵懂以为是祖父的请托有了回音,却看到有个戴着瓜皮帽,大热天还穿着长袖长袍的大胡子爷爷,哦不,感觉都可以当我太爷爷了的人,叫我过去,开口跟我讲中文,我语速有些慢,回得磕磕碰碰,换成德语,我便能多说几句了。有人在旁边用英语考我,我也能回几句但并不流利。 那个瓜皮帽太爷爷说我答得好,给了我一串木珠子,木珠之间有一只小兽,长得很奇怪。我长大才知道,那是菩提和麒麟。 临走前喂我吃玉荷包的阿嬷又往我口袋里塞了几粒,我问祖父可不可以拿,祖父说,“吃吧,自翩。” “可是我不会。”我那个时候还不会说“剥”这个字眼。 祖父便开始给我剥,他坐下时裤子口袋的一角露出一张照片,我拿出来看,是那个大胡子爷爷胡子短一些时候的照片,他身边还站了个人,样子像我祖父。 我问祖父,“这是你吗?” 祖父说是,我问他照片上的是什么字。他说那是于右任写的“自牧斋”。 我又问了很多问题,后来怎么离开的我已经忘记了,只是记得很清楚,踏出那道院门口时,祖父深深叹了口气,说,“以后再也不来台湾了。” 那是2002年,第二年SARS在台湾爆发,我祖父那位在西南联合大学毕业、后来随梅贻琦校长一起流亡至台湾的小舅舅,以八十六岁高龄在北投过世。 我祖父在台湾,再也没了亲人。 也确实没再去过台湾。 回加拿大最快的班机上,是惟谦坐我身边。头等舱只剩一张票了,让给了茜娅阿姨。 我在飞机上不停给比我早一步到温哥华的母亲传讯息,要她让在医院的父亲等等我,我不到不要放弃抢救。 母亲说祖父并没有完全昏迷,偶尔还是会醒来说几句话,只是很含糊,夹杂着嘉兴话。 惟谦知道我的难过,在我不愿放下手机,盯着没有得到父亲回复的聊天界面出神时,把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睡一觉吧。醒来就会看到你爷爷了。” “爷爷,会等我的,对吗?”我问顾惟谦。 “会的。”顾惟谦把手抬起来盖住我的眼睛,他的手掌很大,指腹的温度我却感受不到,因为我的眼泪从缝隙里流出来,打湿了他的手心。 不知哭了多久,我昏昏沉沉的看到了一枚菱角。 那是嘉兴南湖十月最好吃的东西。 最后一次陪祖父回嘉兴处理祖业,是我们家在那一带的屋宅被盖成了后来新建的旅游区濮院。处理完后,祖父跟生活助理说,要去鸳湖。 助理听不明白,我解释说就是南湖。 到了目的地,祖父不要助理跟着,叫他去找个停车场等,我对认路也不是很擅长,当时手机还下载不了大陆本土的地图。 我叫祖父在原地等我,我去马路对面问路。我绕了一圈才回来,祖父手里拎了一袋菱角,已经剥了好几颗给我。 “吃吧,自翩。” 我从祖父手心抓起两颗鲜嫩的菱角——我觉得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剥去外壳的菱角露出形状一点儿也不有棱有角的果实,形状像一块巧夺天工的温玉,颜色也像,白中透点的微黄淡粉,口感是脆嫩的,清爽又泛着甜味。 我问祖父没有手机支付,怎么买到的? 祖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袁大头,骗我说是用家里带出来的这个换的。 我不信家里有这假东西。 祖父才跟我说,没有零钱,就去古董摊买了个袁大头刷卡多刷了点钱,人家给了他一张现金,正好买一袋菱角。 那么贵的菱角,确实值得起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后来很多年间,只要想起祖父或是梦到祖父,脑海中总是会有我在毓老家院子里吃荔枝,和南湖畔吃菱角的画面。 前者是小小的我,在等祖父,后者是老老的祖父,在等我。 可是祖父也不能一直都等着我,他托父亲带给我的遗言是两句话,第一句是要好好完成学业当一个独立的人。第二句是问我父亲,自翩吃过饭了吗? 而我和祖父最大的默契,莫过于我奔到他床前,看到永远合上双眼的他时,我泪流满面地趴在他的手边,也问了他一句和他问我的,很相似的话。 但我的话,比他的话痛千百倍。 我说,“爷爷,你不回家吃饭了吗?” 8.矢(上) 风流云散,一别如雨。 祖父走后,我回到了旧金山完成了学业。我的同系同学里有穿高跟鞋健步如飞,连爬山都不肯换鞋的欧洲小国公主,有印度最高种姓但是爱上老巴已婚男的恋爱脑香薰女,也有每天穿着学校hoodie在校园里骑行但是小组作业永远脚下装滑轮看不到人影的傻白男。 有时烦人,有时奇葩,但是他们的可爱来源于一种不太费力的自娱自乐感。 学校里华人也很多,有明明已经是二代移民却仍然在卷的ABC,有分不清是艺术圈还是娱乐圈的网络红人,有耿直搞笑讲话没边界的抽象宅男,最爱炫富的无非是东方红第三代的白手套,地主家的假脸千金和发型身材都中分的潮男。 香港人喜欢随时秀舱等优越感,台湾人喜欢跟风和抱团,大陆人喜欢……做菜。 总之,虽然能念我们学校我们系的没什么勤工俭学的人,但在我看来家世不会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那些假借社会学的名义过分强调阶级的人,可能还没机会见识过他们所定义的分类之外的人。 例如挥金如土的诈骗犯算什么阶级,怎么没听过有人分类,是不想把他们算作公民吗? ——这些无聊的念头,偶尔会在我刷社交网络时划过。我本质上是个话唠,却不喜欢对陌生人输出和表达,那很容易被当成说教或者轻易下定义。 其实我也不喜欢看书,因为我的人生不需要那么多道理和其他人的故事来解闷。 我总觉得这是很多有钱人家小孩的通病,因为简仲逍有,我也有。自然有人会跳出来反驳,但我不跟别人比,只跟简仲逍比。 乔小柿看的书可比我多多了。我自然找烂的比,不跟好的比。 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在学校时最好的朋友是一个和我性格天差地远的、学服装设计的越南裔女孩,我们俩不同系却修到同一门课一个课题组,她性格慢吞吞的,我正好是个废话连篇的人,有时我自己纠结了半天快要破开迷雾了,她才回答我第一个问题,这种时差感,可以抵消我因消息太多会打扰到她的罪恶感。 我在West Vancouver 的那场典礼的婚纱就是她设计的。 于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朋友除了乔小柿、和我出生在同一家医院的中美洲邻居女孩Claire,越南裔服装设计师Kaya,还有简仲逍,黄白黑,人种齐全。Claire是白人,乔小柿是半白人,Kaya是黄种人,我是3/4黄种人。 简仲逍是黑心的人(不涉及种族歧视)。 他最有名的理论莫过于,他这辈子如果被迫结婚,他一定会养成千上万的小三宁可得性病而死也不要去形而上的地狱遭罪。 婚姻对他来说是形而上的地狱。 我问他那万一哪天遇到了真爱却是小三怎么办?要扶小三上位然后一起下地狱吗? 简仲逍简直是天才,他说: 小三不用扶,她会自己上位。 …… 哪怕经历过休学和祖父过世,我再回到旧金山时也没有任何特殊情结,除了看过一些不错的展览,老派地每天在车上听着貌似倒闭过又恢复了运营的爵士乐电台,我对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喜欢与不喜欢。简仲逍也在加州念大学,但他富家少爷本色潇洒,派对动物可以连夜从一个局飞到另一个州,和我这种常年只爱去美术馆和剧院的安静人类形成鲜明对比。 有一年他非要叫我陪他去拉斯维加斯EDC(电音节),这家伙预约了直升机进场,我嫌他下飞机摆拍的模样太装逼,从机舱戴好墨镜下来就逃了。 有时候顾惟谦也会来旧金山看我,帮我带来一些母亲嘱托的东西。后来有阵子他跑来湾区工作,我们也会一起吃饭,或到彼此家中见面。但我很少和他在通讯软件聊天,直到我毕业旅行后,莫名对很多事情都释怀了。面对他时,也更轻松自然了。 我自认为我和顾惟谦关系最紧密的时候除了在床上,就是筹备在台湾的婚礼时期,母亲们想方设法要赚足噱头和脸面,但又清高的不想和任何新闻媒体报导过的“世纪婚礼”对标,俩人东拉西扯的整天找我评理。 我的工作是给家族艺术基金选策展和慈善晚会主题,外加每年核准一批基金会奖学金,一等闲人,居家办公也无人查岗。 于是婚礼的重任绝大多数时间是我在应对。 但惟谦只要在家,都会分担责任和我一起做决定。有时我还在看册子,茜娅阿姨就开始补充细节,惟谦就会站出来阻止她的引导,很严肃地说:“不要打扰自翩,她还在看,让我们自己选吧。” 那是我觉得顾惟谦最像丈夫的时刻。 8.矢(下) 因为一开始就没有对我们的婚姻抱有很大的期望,所以哪怕很晦气的在新婚夜得知夫家有个恋兄癖的养女,我也坦然接受。 我对顾惟谦的态度也没有很大的改变,在长辈面前,我们都是惯会做戏的和平爱好者。他有时半夜回来,我已经睡了,但他窸窸窣窣在背后拆安全套,前戏短暂做几下就挤进我的身体里,我也不会生气。 人都是有需求的嘛,我也有,只不过我很少有主动找顾惟谦的时刻,大多时候还没等我自己解决,他就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性。在这点上,倒是很符合我对这段婚姻预期。 这样不咸不淡,不温不火的婚姻生活持续了两年,第三年惟谦父亲的证券公司打算在台中开分公司,他们筹划了好几年,因为我和惟谦结婚,担心我不愿陪他去台中,所以拖了一阵子才让我知道。 顾家老爸还在台中买了一块地给我当搬迁礼,我也不知道拿来盖什么,就叫简仲逍当我的建商,他想发挥成陶朱隐园那样没人买的豪宅当成地标我也没意见。 但简仲逍很理智,他说他要在台中建标准F1赛道。我的大拇指瞬间掉到了地上。 搬到台中后我就不怎么爱出门和逛街了。顾惟谦越来越忙,我觉得台湾太小了,冬天还不下雪,又是一年雪季来临前,我自己一人去了北海道。 但我在那里发生了点意外,还没开始滑雪,我就得了流感低烧不退,不得不去医院,人还没到医院,双眼突然就失明了。 我会的日语不多,在日本念的是国际中学,主要导师是德国人,并不教日文。而我那次自己出门完全没带保镖和生活助理,我用AI对讲把手机切成身心障碍模式,叫车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了三天都查不出病因,只好等我流感症状消失,再看我的双目是否恢复。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时候,我不想联络父母。可能是我怕自己真的瞎掉再也看不见了,他们会伤心吧。 我在住院的第一天就尝试给顾惟谦打了个电话,但他没有接。后来他发了文字消息问我有什么事。 因为他的助听器会直接连到手机蓝牙,所以除了最亲近的亲友以外的消息都是被他静音的,以防突然有电话打来影响到他。 我的电话像箭矢一样突然射向他的耳蜗,我都能想象到那时正在开高层会议的他,话说一半突然蹙眉的样子,搞不好底下人以为有什么重大变故。 他没有回拨给我,我也没有再回复他的消息。 他可能以为我玩疯了吧,一个月都没有回家。 住院第四天,我开始跟乔小柿讨论写笔录的事,住到第二周时,在放假的Claire从美国飞来日本照顾我,她本身是学医的,和医生聊了很多,但是也知道所有能做的检查包括那个什么宠物MRI(PET-MRI)我都做过了,我像小白鼠一样被抽血注射同位素,躺在太空舱一样的仪器床上,听着仪器滋滋靠近我,床被推进一圈一圈洞里,又再被推出来,无论我是否睁开眼睛都不再重要。 因为我看不见了。 Claire比我还难过。 可能学医的人是这样的,遇到的病症超过了所有学过的知识,救不了自己亲友,只能无能无力的看着,很焦心的。 原来那支箭矢不会射进顾惟谦心里,但是会扎进Claire的心里,早知道不和她说了。 矢志不渝的爱情早就不属于我了,我躺在病床上边听Claire用钩针做针织花朵书签的细微动静,边听着乔小柿给我录的她家农场里的羊驼打架的吐口水声,死志坦荡。 住院到第四周,我疯玩到乐不思蜀的假象终于有点装不下去了,尽管我本来也不是爱分享照片的性格,但我一张滑雪的照片或一段视频都发不出来给我父母和公婆,他们都开始找我。 我想了想,万一家里以后真的变成一个聋一个瞎,“龙虾”之家的噩耗我该挑选让谁最先成为知情者呢...... 我去上厕所时,脑中刚滑过顾惟谦的名字,Claire开灯的瞬间,我突然能感觉到光亮了。 我抓住Claire的手,让她对我说一句中文,吉人自有天相。 她哭得好像我要难产一样夸张。 最后我在模糊的视线中摸摸她马尾的发梢,对她说,等你毕业了,我们一起回家吧。回我们在贝里斯的家。 虽然我有贝里斯国籍,但我在贝里斯没有家,父母短暂租住过的房子也是Claire他们家的。 她的家就是我的家。 就像乔小柿一样,她的家也是我的家。 这就是好朋友,是我给自己找的家人。 比不知道失踪到哪里去的男人强太多了。 9.离(上) 我从日本回台中后,跟惟谦提出了想搬回台北住的想法。 我祖父在美国电气公司退休时是上世纪八十年初,他来到经济起飞的亚洲四小龙之一的台湾购置房产,当时台北大安区的房价对他来说也不过如此,买完后他就把房子丢给家族信托的人处理。 所谓家族信托,就我这种对经商或是银行保险业毫无了解的金融小白来说,不过是一种保险。 除非全家人都无后断代,否则像我们这样经久不衰的家族,有足够雄厚的实力让家族资本源远流长下去。 我不需要去了解细节,我只要会选择就好。 大安区的平层公寓因为前两年我嫁到台湾后,就不再和原本的租客续约,重新装修后信托经纪通知过我,随时可以入住。 我知道惟谦喜欢台中,甚至差点在台中一中念书,因为那原是他外祖家创办的学校。 我以为我想分居的意思已经摆在明面上了,顾惟谦却难得对我提了反对意见。 “故宫的展览一季一换,台中歌剧院的演出单却是常换常新,”见我要反驳,顾惟谦也凶狠了一回,“你别说什么台北演出和展览更多,livehouse你去吗?现代艺术你很喜欢吗?画廊给的邀请函你每一间都看得上吗?无菜单料理吃来吃去也就那几家,有格调的咖啡厅很多但你觉得有比家里更好的咖啡机和咖啡豆吗?半地下室的旧书店,你去过一次就咳嗽了半个月。还有,台中既然那么无聊,为什么那家号称是贵妇超市其实也不过如此的裕毛屋,你每星期五晚上都去?是为了买东西吗?是为了偶遇你最喜欢的那位国文老师对吧?” 听他难得讲这么多话,句句都中肯在理,且对我剖析到位,我都反驳不了,只好撇了下嘴,小声道:“小青老师的女儿得了忧郁症,她提前退休来陪女儿念大学,头发花白了一半,我只是想确认她过得好不好。” “那么关心别人,怎么不见你……”顾惟谦埋怨的话止在途中,他可能是觉得吵架太没风度,立马接了句抱歉,说自己没做好情绪管理。 其实他也没有对我大小声,冷暴力的事也很少做,他顶多就是不爱我,很少有主动想听我说话的时刻。 因为通常不用他讲话,我就会啰里吧嗦对他说一箩筐的话,今天去哪儿了,中饭吃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很多时候我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我帮他拿掉助听器,他也不会醒来。 然后我就会小声告诉他,其实我路过他公司的时候,会有点想进去看看他。就是很好奇他工作时的样貌,和平常餐桌上的他,打网球的他,都不太一样吧。 可惜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顾惟谦从纽约回来后,喝得酩酊大醉的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他已经出门了。我从书房打印完结婚时家族律师就帮我拟订好的其中一版离婚协议,签字画押,留在了书桌上。 这个家里我的东西没有太多,除了衣服珠宝,就是几幅画,摇表器里的手表都是惟谦送的,我一次也没戴过,我不喜欢买包,画作要请专业保全公司搬运,所以行李箱只用了一个,就装完了。 摘下婚戒的时候,我难免会想起昨晚他脱在枕头上的戒指,早上醒来时戒指已经不见了,他可能又重新戴上了。 但是我的这枚,大概是不会再戴上了。 机票买的是下午六点半的,顾惟谦回家的时候,我大概就在机舱里了。 收拾完东西也不过下午一点半,我自己坐高铁,把行李搬回了祖父留给我的在大安区的房子里。除了我自己,我什么也没从台湾带走。连婆婆送我的天价发饰,都有记得留在了台中家门口的玄关上。 最后一站,是我和顾惟谦办婚礼的酒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执意要去看一眼那个宴会厅的地毯。地毯颜色又换回了紫珊瑚色,经理跟我解释说,湖蓝洒金色跟今晚即将举办的婚宴内装不太搭,客人要求换回原本的颜色。 我不爱计较,无所谓的笑笑,“那时说送你们,就是真的任你们取决,不必担心。” 说完我就走了,廊道上一路鲜花绚烂,我想起了我结婚时Claire送我的上万朵厄瓜多尔玫瑰,花瓣像丝绒一样柔软又坚实地附着在花萼上,那时我以为我和顾惟谦的姻缘也会这样梦幻。 正胡乱想着,迎面遇上来彩排的新郎新娘,笑着对他们道了声恭喜。 百年好合这种鬼话我是说不出口了,自己结过婚,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不容易、不可得。 其实湖蓝洒金色,也没什么特殊的含义。 十四岁那年,顾惟谦挖开堆在我身上层层迭迭的厚雪,湖蓝色,是他的滑雪服的颜色,随着他的手臂一遍又一遍的挥动着。金色的夕阳洒在他身上,显得特别好看。 雪白的婚纱拖尾,扫过寸寸湖蓝洒金色的地毯,我以为属于我的浪漫,会像我的裙摆一样依偎着那块大地般宽厚温暖的地毯。 我是千堆雪,他是湖心灯。 夜航一渡到桥头,天一亮,雪融灯熄,像世间万物般归于沉寂。 终究是好景不长。 9.离(下) 明明飞机上也可以正常收讯,但是直到我在广州落地,我都没有收到顾惟谦发来的任何消息。 我心中有了些许预感,这婚恐怕不容易离了。 可恶的是我在顾家时,没有留个心眼多搜寻一些那位恋兄癖养女存在过的信息,好留一手顾惟谦精神出轨的证据。 我唯一能想到的补救措施,就是叫简仲逍赶紧去弄几本《Sante Fe》来,藏进台中的婚房里。 ——如果对方长得像他性启蒙对象也算精神出轨证据的话。 更可恶的是,我还没有所行动,我就被顾惟谦反咬一口,说我婚内出轨。 事情经过其实是这样的: 我外祖父这两天在一家古董商店看到了一架花鸟酸枝木广绣屏风,但他传来照片说不确定那是否真的是广绣,请我帮忙鉴定。我看屏风架的雕工和纹理应是件老东西,广绣我就不懂了,但我正好闲心满满,就直接跑去广州十三行博物馆代外祖父掌眼,看看古董商口中的同一批屏风。 处理完外祖父的事,我打算久违的去一趟培正中学。说实话,我现在连自己当时在哪个班,班主任叫什么都记不起来。能记得自己在这个学校念过书,就已经是拜我巨帅的同桌和友善的同学们所赐了。 说来也巧,我大概在学校附近晃悠一圈后,竟然在小时候买零嘴的市场门口遇到了我的一位女同学。对方还记得我的名字,我手里拿着燕塘酸奶和一盒桑椹,支支吾吾的叫不出对方的姓名。 “我是白云雀呀,跟小云雀剧场同名的那个云雀,坐你和王河的后面,上课总是叫你和王河别窃窃私语的那个语文课代表,你想起来了吗?” 我看着对方一脸谈兴,文静地点头,听她继续聊下去。东拉西扯了半天,她说要加我微信,我正要说我微信很久没用不知道有没有被封号,却听见她说,“我把王河的微信也推给你,他这几天刚回国要拉大家一起同学聚会呢!我一定要把你来广州的好消息分享给大家!对了,你在广州要待几天?就别住酒店了吧?我记得你小时候一直说想来我家睡一晚但是你父母不同意,要是不嫌弃我家的老破小,要不要跟我住几天,我正好一个人支教回来打算休息一阵子再工作,清闲得很!” 白云雀的样貌和名字没能让我立马想起她,但是她一连串话咕噜咕噜往外冒的样子,让我好生记起了她。 教我《世间始终你好》女生部分的就是她。 上课较真又严肃,下了课叽叽喳喳像只云雀一样,围着我和王河聊天。 我们绕着抚恤院路和培正路走了好几圈,她帮我解封了微信——在此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我通讯录里的好友乔小柿和Claire早就不用微信救不了我,剩下顾惟谦和我一样被封号不知道如何解封的父母。小云雀真是我的救“信”恩人。 加了她一位后,微信好友就源源不断地涌入。 王河的验证消息在入夜后才发来,寒暄几句后他问我住在哪个酒店,我不知为何看到那句话时心跳得特别快,他听到酒店的名字后,发了一张照片给我,他就在我房间下层的Bar。 于是我重新化了个淡妆,从随身行李箱里拿了条Elie Saab的吊带裙,香水不适合再喷了,身上还残留着刚才泡澡时用的泡澡锭香气。好险刚才没再倒香水进去,不然此刻出门招花引蝶的目的就太直白——如果王河长残了的话,我可是要逃跑的。 所幸,王河不但没长残,张开后成熟男性的气息,更迷人了。他成年后肤色仍维持着健康的小麦色,小臂肌肉看上去也很紧实,五官更是一如既往的招桃花,笑起来的时候露出的牙齿好白,唇边还有两个小梨涡。 于是在酒精和灯光的微醺下,我们在聊完念书和工作的事后,话题很自然要步入感情世界了。 我们家负责我婚姻业务的德国律师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不管不顾的打来的。 在我单方面签完离婚协议就离家后的第三天深夜,我的律师说我前夫收集了我出轨的证据,要更改协议让我净身出户。 我火冒三丈地打给顾惟谦那个先精神出轨的王八蛋,问他凭什么诋毁我出轨,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么快就接我电话。他电话里的背景音和我的如出一辙,他冷笑一声后,问我,“常自翩,那现在手搭在你腰上的男人是谁?” 10.理(上) “常自翩,那现在手搭在你腰上的男人是谁?” 我被顾惟谦的话一惊,率先转过头去,看到他就站在不远处,面色比酒店清吧的灯光还阴沉。 我顺着他森冷的目光低头,看到王河的手压在我后腰的椅面上,他正偏头和酒保说话,看似并不关心我的谈话内容,但我想和我顾惟谦用中文说的话,他应该都听见了。 他没有听到我继续说话的声音,手臂也没有收回去,反而是更加亲昵地凑过来,在我耳畔轻笑声道,“那个男人站在我们斜后方盯着我们看一晚上了,但是你真的很投入,完全没看到他。” 我抿了下唇,知道瞒不过他,便坦白:“那是我已经签完离婚协议的前夫。”我说完就把手中的电话挂断,转身要去看顾惟谦。 王河却把我的高脚椅转了回来,两只手都握在椅子的边缘,看着我很认真的说:“自翩,和我聊天就这么开心吗?” 他的眼睛会说话,里面藏了漩涡,我被他漂亮的桃花眼和专注的眼神吸了进去,整个人晕乎乎的正要开口,被我故意抛之脑后、视而不见的顾惟谦走了过来。他略微用力地用手撑住了椅背,然后身体抵住我的后脑勺,我感觉到自己发顶贴到了他小腹的肌肉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淡定自若地开口:“顾太太,你是不是喝多了?” 王河见状松开手,从椅子上下来,整了下衣襟,“顾惟谦先生,久仰大名。我是自翩中学时的同桌,我叫王河。” “抱歉,这里太吵了,我的助听器快没电了,听不太清。”顾惟谦把我也从椅子上捞起来,我喝得真的有点多,不止腿软,浑身都软绵绵的靠在顾惟谦怀里,他一手提起我的肩膀,把我整个人打横抱起。 而我因为他说,助听器快没电了,就失了魂魄,任由他处置。 他要是一个人出门听不见了,很危险的。 “对了,”顾惟谦已经抱着我走出去几步,又突然回头看向还定在原地默不作声看着我们的王河,“我和常自翩还没有签完离婚协议,如果你想害她离不了婚的话,就尽管再多留一些证据给我。” 顾惟谦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我推搡了他的胸肌几下,小声嘀咕道:“我签完了。是你耍手段,污蔑我。” 顾惟谦把我整个人往上抬了抬,“是不是污蔑,等等我们回去就说清楚。” “回去哪里?我要留在广州,明天我还要参加同学聚会!” “常自翩,你的房卡呢?” “不告诉你,我们正在离婚呢顾惟谦,今晚你别想进我房间。” “OK,这有什么问题。” 顾惟谦刷了和我同一楼层的电梯卡,然后抱着我进了我隔壁的房间。 他的行李箱还立在门口玄关处,他阔步昂首拐过格挡的影壁,把我丢进套房松软的大床上。 我揉揉眼睛,努力逼自己清醒起来,艰难地撑起手臂,却被顾惟谦一根指头推回床上,我软得像一滩快要融化的雪糕。 “就这么说吧,不用坐起来跟我对峙。”顾惟谦身上仍是英气逼人的三件套,衣冠楚楚地俯身看着我,像在看一个胡闹的顽童,“去日本那一个月,就是和他在一起是吗?” “什么?”我脑袋里的浆糊被他一句话搅烂,清明的神志开始复苏,我强撑着力气坐起来,“顾惟谦,你对我不闻不问一个月,原来是怀疑我跨国出轨。” “我没有对你不闻不问,那是我最忙的时候,你突然打来电话,我当时有重要会议,会议一结束我就问你有什么事,但是你从那晚之后,就再也没有理过我。” “我们两个之间,到底是谁不理谁更常见?”我懒得和他翻旧账计较,“你的律师说你有我出轨的证据,证据呢?” “常自翩,你是在破罐子破摔懒得再假装敷衍我了是吗?”顾惟谦像是被我突然激怒了,表情有些讽刺地从西装外套内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这张卡你记得吧?你在日本的滑雪酒店、双人温泉旅馆、甚至刷避孕套都是用这张卡,你不会忘了这是我的附卡吧?” 10.理(下) jizai25.com 我看着被他丢在被子里,纯黑金属卡面略微陷下去的AmEx,左下角的“Pien”标注提醒我,我曾是它的主人。 这是顾惟谦在结婚后办给我的附卡,但是离开家前我把离婚协议压在了卡下,以表明我想离婚的决心。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这张卡了,况且在日本的时候我双目失明……等等!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想起Claire在帮我刷住院费的时候,曾问过我,有没有动过皮夹。 我说我有请会讲中文的看护帮我处理过住院的事。 我们不曾留意,或许她动过我的卡。 我越想越窝火,我在病床上暗无天日的时候,那位兼职翻译的高级看护,竟然在这期间神不知鬼不觉地盗刷了顾惟谦给我的附卡,还趁机出去带男人享乐了? 怪不得顾惟谦不曾怀疑过、过问过我在北海道滑雪的真假,原来真的有人替我去滑雪、泡温泉了。 只不过那人怎么会蠢到连避孕套都刷卡,日本一般酒店不会送套吗? 顾惟谦在我变幻莫测的表情中,略微察觉出端倪,他有些迟疑地问,“难道是有人盗刷了你的卡?” 我扫了他一眼,把那张不知道被多脏的手摸过的卡扔给他,“脏东西,不要再给我了。” 顾惟谦被我的反应弄得猝不及防,他捡起卡片,轻轻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弄丢的你都不知道是吗?” “你怎么不怀疑我了?”我的酒醒了一半,开始趾高气昂的站在道德制高点质询他。更多免费好文尽在:jizai9.com “我本来就没真的怀疑你,那么好地段却选了那么低端的一家情趣酒店,还在半个小时前先刷了几盒避孕套,你就算真的要出轨,又怎么可能做这种掉档次的事。” 顾惟谦的样子像是松了口气,我却不会如他愿松口不离婚,“你叫你的律师去把盗刷的事情处理好,我们的离婚协议照旧。” “常自翩。”顾惟谦蹙眉盯着我,“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婚?你不觉得自己很突然吗?” “一点儿也不突然,你去纽约见到SinSin的时候,我们就不可能继续这段婚姻了。”我看着顾惟谦,亦是紧迫逼人地回敬他,“你一个精神出轨的男人,就别给我表演什么一问三不知了吧。” “我精神出轨?”顾惟谦冷嗤,“我在法拉盛见到SinSin,可怜她学费都快交不起在图书馆里蹭暖气,这就叫出轨?她好歹当过我十八年的妹妹吧?我妈为了……” 他又是话到嘴边,把话咽了回去。 就像他喝醉那晚一样,他也是这样说要不是因为我,然后再也不肯多说。 我或多或少能猜到,以婆婆的个性,会怎样对待一个她觉得有可能破坏她儿子婚姻幸福的人。但是这样做,难道就是我害的吗? “你妈妈为了什么?你说完。” “我妈为了防止我对你有二心,花了那么多心思,我就算有心想出轨,也没那么不计后果。” “所以你选择了精神出轨啊,肉体被绑在了这段让你苦不堪言的婚姻里,精神总得放你自己出去透气了吧。” “我什么时候,哪怕在睡梦中,抱怨过一句我们的婚姻苦涩吗?常自翩,你会不会想象力太丰富了?” “你是想说我矫情吧?是,我平常是很矫情,可我感觉不到被爱,难道是我的问题吗?半年前我跟你说过,如果搬到台中两个人住,我会努力跟你把日子过好,可是你呢?一搬到台中去,你就每天早出晚归看不到人影,周末哪怕在家你也整天对着电脑,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周末证券公司休市的吧?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事要忙,到底是真的分身乏术还是装忙不想理我?所以我就想,之前住台北你每天回家,应该是迫于你家人的威压。或许你根本就不愿和我独处。我在日本待了一个月,那个时候我就想清楚了,我给你机会寻找自由,你尽管出轨,我立马让位。” “那我出轨了吗?”顾惟谦用反问我的方式追问,“那我真的如你所愿的,出轨了吗?” 顾惟谦一定生气了,很生气很生气。 他很少用这种口吻与我说话:端正的,较真的,带着格杀勿论的肃穆感。 仿佛只要我说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会立马扑上来撕咬我,将我拆吃入腹。 在漫长无声的对峙后,我在他静默无声却饱含倔犟与委屈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我说,“我从来没有许愿要你出轨。跟你讲不通,我要睡了。” 这种时候装死最快。 顾惟谦却不如我所愿放过我,而是把我整个人搂起来,双手搭在我肩膀上,他的指腹贴在我赤裸的肩头,不知道是因为他在缓慢的摩挲还是他本身的温度有些发烫,我迷茫地看着他,不懂他到底要干嘛。 “那你呢?常自翩。你的房卡去哪里了?” 我差点被自己吞咽时的口水呛到,心虚的说,“忘记带了啊。” “是忘了?还是没带。”顾惟谦不再给我讲话的机会,“如果刚才我没有出现,现在这样对待你的人了,应该是你的那位男同学了吧?” 我恼羞成怒地拍开他的手,“对啊,我就是故意没带房卡,要是他不解风情我就叫管家来开门,要是他邀请我滚床单那就刚好……唔!” 顾惟谦疯了一样低头咬住我的嘴唇,我的舌头话说一半就被他含了进去,他急促又用力地吃着我的唇舌,整个人重重的压下来。 裂帛声从身下穿来,我的真丝吊带裙被顾惟谦从肩头直接扯下来,他急不可耐地掐着我的腰,下体隔着衣裙狠狠撞击我的腿心。 他疯了一样边咬我,边撞我,我怎么都推不开他。 我实在是受不了他这野蛮的行径,摘了他右耳助听器,往他右耳里大声道,“这不公平,顾惟谦!” 顾惟谦终于停下来,他把头埋在我的肩颈,背部脊骨起伏,他粗喘着气,终于要听我说话。 “你都不爱我,凭什么要我对你守身如玉呢?” 11.衣(上) “那你呢?自翩,你说我不爱你,你就有认真爱过我吗?”顾惟谦贴着我被汗水浸湿的发鬓吐息,“你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二话不说一走了之,所有我买的东西你一件都没有带走,但你身上穿的这条裙子,是你的黎巴嫩小王子给你这位‘Habibi’买的吧……别人送你的,你倒是不曾忘记带走。” 顾惟谦口中的黎巴嫩小王子是我大学到法国交换时的学伴,因为我们俩个性很投缘,我经常称这位英俊温柔的朋友为“小王子”,而他用家乡话叫我“Habibi”,跟英语的“Darling”差不多意思,但是他们当地基本仅限于跟关系亲近的好友使用。 我没想到顾惟谦会突然翻“小王子”的旧账,毕竟在其他阿拉伯语国家,称呼路人“Habibi”都是寻常事。不过上次我在家和小王子视频收尾,相互对着荧幕说“Love you Habibi”道别时,顾惟谦正好从书房出来,我下意识心虚的挂断电话,以为他会忘记这回事。 没想到这人捻了一肚子醋,酸到现在。 要是被顾惟谦知道我去巴黎试穿拍结婚照用的礼服,也是小王子陪我一起去的……他会不会连夜跑回阳明山把房间里的婚纱照都撕掉? “还有你在台湾的至交好友简仲逍,家里挂的那幅常玉就是他送你的新婚礼物对不对?我们搬到台中时你最宝贝的就是那张画,搬家第一天画就送到家门口。这次你一走,第二天保全公司就联系管家要上门取画……常自翩,你对待别的男人送的礼物总是呵护喜爱又长相伴,而我给你买的手表你却放在摇表器里,从来没拿出来戴过哪怕一次。” “顾惟谦,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不喜欢戴手表,跟是不是你送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跟什么有关系?” 顾惟谦开始胡搅蛮缠,我推推他的脑袋,“你起来,我不要和你讲了,我要回去自己房间。” 他撑起身,低头逡巡我被裂帛包裹下的身体,大掌毫不留情地从裂口伸进来,撕掉我的乳贴,狠狠揉捏我的乳尖,“你不讲,我们就做,做到你讲为止。” 我咬着下唇瞪他。不管用,他把我浑身衣料都扒了个干净,像只大狗一样一寸一寸的舔我的肌肤。我翻身要逃,被他从背后压住,他仍是衣冠楚楚,我嫌他没洗澡,不停的反抬腿蹬他,想把他从我身上踢下去。 他狡猾地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按在床垫上,我被他压得纹丝不动,悲从中来,松开自己的下唇,去咬他的手背。 咬着咬着就一阵鼻酸。 顾惟谦用拇指托住我的下巴,像是在教我咬得更紧一些。 “PienPien……到底为什么这样?告诉我,好不好?”顾惟谦的声音总是很温柔,跟我说话时总是会很靠近很靠近我,甚至偶尔会近到蹭着我。 糖衣炮弹! “不好,”我松口,“你总是不长嘴不理我,不和我讲话,现在我也不要和你讲了。” “我没有不理你,你真是爱冤枉人。” 我痛扁他的肩膀,一拳一拳,锤得好伤心。 “你还冤枉我爱冤枉人!” “你确实爱冤枉我,一会儿说你去日本是为了给我机会出轨,一会儿说我去纽约就是精神出轨,常自翩,拜托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真的出轨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But your mind goes!”我被顾惟谦的咄咄逼人弄崩溃,口不择言的、语序混乱的控诉他,“你从来都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喜欢过叶亦欣吗?你一直都只把她当成妹妹吗?你去纽约见到她,是不是觉得她过得很惨是我害的?或者说,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是因为和我结婚,她才被你妈妈断了联系和财力支持,无法再继续支付自己昂贵的学费了?这就叫可怜?” “这难道不可怜吗?”顾惟谦的眉心越蹙越紧,“我没有喜欢过SinSin,她还那么小,我把她当成小孩子,怎么可能对她动心?也正是因为我把她当着小孩子,我知道我妈妈那么做是不对的,况且,我妈妈是以保护你的名义,对她养了十九年的小孩,无情无义。自翩,我有时候觉得你真无辜,又有时候觉得,这些罪名强加给你,你好像也乐在其中,从不阻止、从不辩驳。” “顾惟谦,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十九岁了。如果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她二十岁就可以结婚了,你还把她的告白当成小女孩的纯真,忽略她在我们新婚夜当晚敲开我们婚房的别有用心……我觉得你妈妈做得完全没问题。” 顾惟谦似乎对我的话有些震惊,但他仍然坚守自证的本心:“常自翩,你知不知道SinSin念的音乐学院学费有多贵?哪怕有75%的奖学金,但是在纽约她靠自己维持基本生活费就很艰难,学音乐的小孩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打工,她甚至卖掉了她妈妈留给她的长笛。还有,我第二天遇到她是在别人的宴请上,她给一个老头儿做翻译,那老头儿一直在吃她豆腐,还想当她的Sugar Dady……听了这些,你还觉得我妈妈做的是正确的事吗?” 我噗嗤笑出声,“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天真,还是受个人英雄主义荼毒,你怎么会觉得你第二天还能继续遇到那位落魄的叶小姐是个意外?你是不是还给她钱,或者给她卡了?” “我没有,她不接受我的帮助。”顾惟谦捏了捏眉心,“自翩,我们能不能不要在SinSin的问题上打转了,她根本不是症结所在。我对她不可能有任何男女之情你懂吗?这是违背道德的。” 可是有的人,就是享受这种背德感啊顾惟谦。 11.衣(下) 我摇摇头,说话继续夹枪带棍。 “那就更有趣了,她是你妈妈养大的,现在她缺钱,却不要你这个当哥哥的钱。你说她真的还把你当哥哥吗?”我淡笑着嘲讽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心思却隐瞒了我,这就是症结所在。” 顾惟谦定定看着我许久后叹了口气,无奈的耸了下肩,表示谈话结束。他起身,摇着头往浴室走。走到一半,大概思考问题太出神,身体还撞到了影壁。 我望着他捂住肩头继续低头往前走的背影,想到自己胡乱咬人,一时间有些羞愤——怎么能做出这种有失体面的事! 我想溜回自己房间,但是这家酒店不知道为何浴袍都在浴室里,顾惟谦正在洗澡,我不可能自寻死路去浴室,只好去翻他行李箱找衣服。 他的行李箱密码是他生日,我打开来,一半是他的平板电脑和充电配件,一半航空包里是衣物。 这家伙,没有带内裤进去吗……我正纠结着要不要敲门递给他,倏忽又想起来自己的目的是要卷走一件他的衣服回自己房间。 我拿起航空包,一个耳机盒被打翻,那是顾惟谦的备用助听器。我手忙脚乱的帮他放回去,再要找衣服的时候,他已经从浴室走出来了。 我硬着头皮举起他的衬衣,挡住自己无处可藏的春光,“借我穿一下,晚点送回来。” “不用了。” 顾惟谦用毛巾擦着短发走过来,我正要腹诽他是真的想清楚要跟我离婚,所以连一件衬衫都不用我还了是吗…… 我眼看着顾惟谦逼近,目光灼灼地说道:“我没打算放你回去。” 话音落,顾惟谦把我整个人从地上捞起来,像刚刚在酒吧一样把我抱起来,他嗅了嗅我光裸着的肩颈,问我,“你泡过澡了?” 我知道他怀了什么心思,人在他怀里被抱着,嘴却忍不住又想去咬他,这次咬的是他的耳朵,咬完我还故意气他,“是啊,我打算和别男人上床呀!你还不想清楚赶快和我离婚?” 谁知顾惟谦也不生气,脸也不绿。还泰然自若地把我身上好不容易才重新挂上的破布撇下床,口气平淡道:“好啊,反正你还没机会和别的男人上床,不如趁我们还没离婚,赶紧多睡几次。” 他边说边解开浴袍,原来他真空上阵早有预谋,掰开我的腿就将性器插了进来,我喝了酒又刚刚被他撩拨过,下身早就一片泥泞,他贪婪地挺入,重重地抽插,还故意把我的两手抬高固定在头顶,挺起胸脯供他赏玩。 “等等、顾惟谦……”他挺动的频率加快,我突然意识到他今天没戴套,“别直接……射进来……”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冲刺着把浓精倒灌进我的身体里,我无语地推开伏在我身上喘气的男人,我一起身精水就从两腿间流出来,他也射太多了。 “你到底是多久没做了!怎么会射那么多啊!”我探身去拿面巾,吐槽的话不经意的说出口,“而且今天出来得也太快了,我话都没说完……” 阿弥陀佛。 我造了口业。 后果就是在男人一脸被挑衅后不可置信又怒火中烧的表情中,拖回床上,继续挨操。 顾惟谦像失控的打桩机,疯了一样爆射三四次,才把奄奄一息的我抱去洗澡。我连呼吸都觉得累,眼皮更是早就阖上重得根本打不开。 迷迷糊糊中,听见顾惟谦跟我说话。 “我多久没做你不知道吗常自翩?”他又叹了口气,“从你去北海道开始算起,已经有整整三个月。” “我到底为什么做了和尚,还要被怀疑mind goes啊?你真的是全世界最坏的女人。” 我正要用我最后的力气回怼他,双唇却被他吻住了。顾惟谦在事后向来体贴温柔,不做丈夫也会是最好的情人。他含着我的舌头轻咬了我一口,不痛,就是把我瞬间催醒了。 我想起刚才做的时候,他把我抱起来面对面的做,我一开始只有手腕压在他后颈,渐渐的手臂已经完全圈住了他,乳尖在他身上磨得通红,最后变成掌心贴在他背脊上,指甲深陷进去,高潮来临前,我情不自禁和他深吻。 这样层层递进的沦陷,真是失控啊常自翩。 我边自我挞伐边掀开眼皮,困顿地留给他一条缝。 他目的达成,用手摸摸我的发心,冲我笑了下,“睡吧,我的小灵芝。” 和新婚夜做完后,一模一样的温柔句式,和缠绵眼神。 那这次感觉到被爱了吗?我在睡梦中,反复跟自己确认。 如果这只是顾惟谦事后温柔的假象,那他也太过分可恶了。 可惜我连咬他一口的力气都用光了。 12.忆(上) 第二天同学聚会我照样出席,王河竟然给我带了一盒春姑娘来。 我很喜欢吃广州的水果,也不仅仅是在广州,不知道为什么,同类型的水果在内地吃永远是最好吃的。乔小柿家也种了很多浆果,但是灯笼果没有从东北运来广州的春姑娘好吃,桑椹没有广州本地菜市场卖的饱满大颗,欧洲的草莓我吃起来都没什么草莓味,让我以为草莓就是那样的,但是在内地吃过很多类型的草莓有甜有酸,完全不输日本的草莓。 我和王河聊水果聊得很开心,水果盒里的春姑娘我舍不得马上吃完,想等聚会结束带回房间慢慢独享,谁知顾惟谦竟然来了。 他难得自来熟,在我身旁坐下就摘掉春姑娘的灯笼叶吃起来,细细咀嚼品味一番后,点头道:“确实不赖,不愧是你中学时期就很喜欢吃的东西。” 他吃得很是斯文优雅,还不忘了跟王河道谢。王河倒是从容微笑,问顾惟谦,“今天顾先生的助听器充饱电了吗?” 我和身边的同学们听到这话,面色都是一变。 顾惟谦的助听器隐形又小巧,说实话大家如果不是离得近,第一眼是不会注意到的,加上他从小就勤加练习口说,中文和英文虽然学得艰难,但发音技巧基本与一般人无异——这是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惟谦和他的家人很了不起的地方。 大家纷纷用同情的目光注视我,而我则是蹙起眉头,不悦地看向王河。 “我的助听器不是充电款的,而是用特殊纽扣电池维持运作。”顾惟谦倒是神态自然,他昨天就主动说过自己的情况,所以对于眼下被王河突然指出来的事实,也不觉得难堪,“王同学如果感兴趣,不妨问问自翩,结婚后我的助听器是她帮我找的厂商和专家。她从来不抱怨我的情况麻烦,一直以来我都心怀感激。” 我偷偷伸手抓住了顾惟谦的袖口,他偏头看过来,反握住我的手,“累了吗?想走了吗?” 我顺杆往下滑,点头说要离开。同学们也都不敢拦我们,我挽着顾惟谦的小臂,小声跟他讲,“可惜那盒春姑娘,刚刚舍不得吃,才尝了没几颗。” 顾惟谦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走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又独自跑了回去。同学们被我的回马枪吓到,我看到王河跟白云雀正站在台子上唱《世间始终你好》。我有点难过,但还是从桌上拿起麦克风,打断了他们的歌声。 “王河,你昨天听到我和顾惟谦要离婚的电话是假的。那是诈骗电话,我没信,你倒是相信了。” 说完我就放下麦克风,昂首阔步地优雅转身离开。全然忽略昨夜和他介绍顾惟谦是我签完离婚协议的前夫时,对他有多热切。 没有同理心,拿别人的痛处博弈的人,不值得留恋。 走出来后,看到顾惟谦在原地等我。 顾惟谦从来不多过问我没有主动说出口的事,他安静地站在会馆回廊等我,背靠着雕花墙壁支着一条长腿,略微低头整理西装的样子清冷又英俊。我过去从来不觉得顾惟谦是顶级帅哥,但是却在这一刻想为他虚空的指尖点一根烟。 我朝他走过去,虽然不再挽着他的臂弯,心却离他更近了一些。 原因有点烂俗,但非常真实的是:因为在我眼里的他,更迷人了。 走到户外后,我和顾惟谦在广州的街头散步,路过沉香古朴的中药店,路过外形漂亮的邮局和公园,路过一座天桥时,一个阿姨在一把撑开的伞上夹了很多漂亮的针织发夹,我挑了两枚叫顾惟谦帮我手机支付——直到现在我也没弄好手机支付。 一枚夹在我的衬裙领口,一枚夹在顾惟谦的西装口袋上。 夹完发夹,我的手放下来时,被他自然地握住。 我的眼睛转了一圈,然后转回和他对视的位置。 顾惟谦的眼睛会说话,看人很是肉麻。我的嘴角渐渐扬了起来,弧度越来越大,顾惟谦攥着我的手,掰起我的指头指了指他口袋上那个紫色StellaLou发夹,问我:“还生不生气了?” 我也不知道事情这么多,桩桩件件,他问的是哪一件。 状似认真思考了一阵子,天桥上的夕阳都快要看不到了,颜色艳丽的三角梅被风吹动,取代了黄昏的飘摇。 我很突然地问顾惟谦, “我做的带子无花果,后来你吃了吗? ” 顾惟谦眯了下眼睛,他的记忆力真好,一下子就记起我说的是哪天的事,“你是说你从北海道回来的第二天,做的第一顿晚饭吗?” 我点点头。 “虽然这只能算是Carpaccio不够饱,但我还是吃了。吃完又煮了碗剥皮辣椒鸡拉面。” “那我配的酱汁是什么?” “时萝油醋。”顾惟谦像被考问答题一样回答完毕,又补充主观感想,“你真的很爱这种沙律酱。” “如果用的是芒果碎冰而不是无花果,我就会只用百香果汁啦!开胃菜自然是要清爽点的嘛!”说完我还是话到嘴边,一直绕着圈不进入主题。 “自翩,”顾惟谦像是兀自回忆后挖掘出了些许细节,“那天是不是本来有话要和我说,但是我说我不回家吃饭了,所以你把晚餐和你想说的话,一起放进了冰箱里?” 他可真懂我。 懂我的矫情,懂我的弯弯绕绕。 顾惟谦面露愧色的拉着我的手,我们慢慢走下了天桥。他才继续说道:“我以为我可以忍住,一辈子都不对你说出那句话。可是你去日本一整个月没有回音,我还收到了那样的刷卡单,自翩,我也是个有情绪起伏的男人,我在气头上不够冷静,没有顾忌到你的感受,是我不对,我真的很抱歉。” “可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惟谦,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我不知道。”顾惟谦有些迷茫地看着我,他走着走着就停下来了,路过的行人皆是步履匆匆,只有我们两个人,停在半途,惹人注目。 “你不问,但是你自己生闷气,然后就对我说,你不回家吃饭了。顾惟谦,你明明知道的,我……” 顾惟谦捂住了我的嘴,阻止我再说下去。 12.忆(下) 我祖父过世后,我最怕听到的那句话就是,“不回家吃饭了。” 活着的人对我说这句话,对我来说也是种无形的伤害。 顾惟谦一直都在保护着我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个地方,直到那天,我问他晚上回家吃饭吗? 他回:不回来吃饭了。 明明之前每次,就算他不回家吃饭,也会说“你先吃,不用给我留饭”,“我也很想回来,但是今天真的没办法”。 我习惯了他委婉的、温柔的回答。 所以他只是很平常的回复我一句,不回来吃饭了。对我来说,却是划下了一道天堑。 哪怕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到冰箱里的开胃菜不见了,对我来说也是于事无补。 我迫切想逃离这种生活,就是从那天起。尽管后来顾惟谦拒绝了我的分居提议,但我的心,也已经封闭了起来,再也不想为他打开。 此刻,我的嘴仍然被他捂着,我的眼泪从眶底蓄了起来,泪珠滚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手足无措地给我擦眼泪,却忘了外套口袋里迭着巾帕。 我自己动手取了出来,在大街上落泪真是丢脸。 我把头抵在他胳膊上,叫他赶紧带我走。 一路不知道怎么走回的酒店,打开门是他的房间。我去桌上抽纸巾,却看到迭得满桌子都是的灯笼果和桑椹。 早上出门前我随口说的想吃这两样水果,回来他就准备好了。 “顾惟谦!”我带着哭腔叫他的名字,埋怨声也变得像在撒娇,“你买这么多干嘛,我们两个人怎么吃得完?” “吃不完就做菜用,这次我想吃你做的带子灯笼果。” 救命,这听上去好像暗黑料理啊。 “常自翩,我们回家吃饭吧。” 顾惟谦摇摇我的手腕,低头看着我恳求。 我懵懵懂懂的抬起头,回望他,莫名被他湿漉漉的眼神撞了下心口。 我突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和顾惟谦刚结婚的时候,我跑去巴黎试婚纱和礼服。 巴黎的Eile Saab成衣店旁边,恰好是一家助听器试戴店,我试婚纱那天,跟这家店咨询助听器配置的时间,比我试衣服的时间还长。陪我一起来的小王子说,他能看出来我很爱我的丈夫,这真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爱。 我反问他,只是花了些时间费了些口舌而已,这样怎么就算爱了。 小王子说,你会惦记他、牵挂他,看到和他有关的事你都会感兴趣,这还不算爱吗? 我想那个时候,或许我是爱着顾惟谦的。 然后他说,“Pien,你一直没有变,你爱的人,也没有变。” 我惊讶地问小王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小王子说,“因为这是我们第二次来这边试衣服,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就看着这家店的海报问过我,这个店的服务和技术好不好?可你又不戴助听器,问那么清楚干什么。今天,我总算知道了,原来你一直爱着一个戴助听器的人。” 原来我一直爱着一个戴助听器的人。 我需要具体而直接的爱,我希望我的姓名是他的开关,可他戴着助听器,总是要慢一点,才能听见我的声音。 可是他只是慢了一点,他不是完全听不见。 就算耳朵听不见,他的心,也听得见。 可是又可是,这样就够具体够直接,可以欣然接受了吗? “顾惟谦,你可以约我一起吃饭,像曾经我们在旧金山和萨尔斯堡时那样。”哪怕我必须承认我仍然爱着他,但在他没有给我想要的回答之前,我是不会再迁就他了的,“但是在我们的婚姻没能找到一个必要的理由继续之前,我是不会和你回家的。” 顾惟谦显然没想到,他的低头与恳求,换来的不是我彻底的妥协。 “自翩,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五岁的时候,约我去公园里抓独角仙,我没有陪你去,十八岁要去美国上大学的时候,你说等你大学毕业了要去秘鲁毕业旅行,我还是没有说要一起。因为我觉得那些充满危险的事物,我如果不陪你去,或许你就不会独自一个人完成了。”顾惟谦顿了顿,“但我没想到,没有我,你照样去抓了独角仙,去秘鲁旅行。好像不管有没有我,你都不会有所改变。” 因为被拒绝这件事本身,和被顾惟谦拒绝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所以我很少会记得那些提出过的请求或是约定。但我没想到,顾惟谦会记得。 “如果非要找到一个能让我们的婚姻存续下去的理由,我想,应该是我们愿意为彼此做出改变。” 我认真思考了下,居然觉得顾惟谦说得很有道理,哪怕我们会彼此迁就妥协,但那些让步的背后,是一种猛烈的抵抗,并不是真正的顺从。我们确实从来没有为对方做出改变。 “那我们需要怎么改变呢?” 13.吻(上) 在飞往厄瓜多尔的航班上,我思来想去都觉得,顾惟谦根本就是预谋已久。 我为什么要答应他一起参加他预订好的从厄瓜多尔的港口Puerto Lucía 到Galápagos 群岛的Tall ship旅行?他甚至还兴致勃勃的说,要不是他时间有限,并且考虑到我第一次坐帆船航海不适合没有停靠点的旅行方式,恐怕他还想一路航行到智利的复活岛…… 我们落地厄瓜多尔的Salinas后直奔位于厄瓜多尔大陆最西端的La Chocolatera,我看到差点和礁石融为一体的海豹,只觉得毛骨悚然,想回海滨度假村的欲望到达顶峰。 顾惟谦不可能不知道,我最怕野生动物了。 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克服自己对自然的恐惧。从十五岁叫顾惟谦陪我去抓独角仙他不肯,我就自己耗了一下午,终于触碰到了甲壳昆虫,到二十三岁自己去亚马逊河流上的秘鲁,我一直在尝试靠近丛林密布的原始森林,而不是停留在只有小马和羊驼的一望无际的雪原上。 但是因为答应了顾惟谦要为彼此做出改变,所以我忍着强烈的不适感,陪他等到了这次旅途的第一群蓝脚鲣鸟。鸟类是我最害怕的动物,我小时候忘记在哪个家的后院里养过一阵子猫头鹰,它自己飞来庭院的树上,然后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就摔死在了泥土里,死状凄惨。我发现后做了一个礼拜噩梦,从此再也不敢直视任何鸟类。 看到蓝脚鸟的时候,我的目光都死死盯着他们蓝得像染料浸润过的脚蹼,不敢看他们那又长又尖还带着弧度的嘴,和呆滞的眼睛。 顾惟谦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蓝脚鸟,和死死抓着他胳膊不放手的我,终于打算带我回度假村。 但是意外就是在那时发生的,我们遇到了抢劫,对方大概有六个人,我去广州时身上就没有贵重物品了,倒是顾惟谦,哪怕穿着白T牛仔裤,也看上去贵气不凡。顾惟谦把身上所有美金和钱包都丢给他们,甚至是他戴在无名指上的婚戒,他都没有迟疑。但是领头那个盯着他腕间那块手表,神态很是贪婪。 我西语很差,只听得懂几句加泰罗尼亚语,但是顾惟谦会的第二门外语就是西语,他完全能听懂对方的话,直到对方越来越凶狠的表情瞥到我时,顾惟谦才缓缓摘下手表,丢给他们。 就在对方得手的瞬间,警哨声响起,顾惟谦雇佣的本地保镖也姗姗来迟——他们因为换班,比原定的上岗时间迟到了半小时,就在这半小时内,我们遇到了打劫——说他们和打劫的不是一伙人我都不信。 顾惟谦面色铁青地训斥保镖,我听到他在不断重复地要求他们追回手表,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过。他摘下婚戒的速度,恐怕比我签离婚协议的速度都快。 “所以那块手表,到底有什么含义呢?”回到度假村后,我坐在酒店床边问正在收拾行李的顾惟谦,只见他取出备用现金和银行卡的手一顿,我乘胜追击,“是什么很重要的人送给你的礼物吗?” 顾惟谦慢慢抬起眼,他自下往上看我时,睫毛又密又长,他的眼型偏狭长,通常垂眸看我时总像是半眯着,此刻他的眼型因为上抬的角度弧度变得饱满了些,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戏谑和不出意外的无奈感。 “确实是个很重要的人送的。”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手绕到我的后脑勺,掌心突然压下来迫使我的嘴唇碾过他的嘴唇,一触即离后,他用力搓了几下我的头发,轻笑了一声,“想起来了吗?” 他说完就起身去浴室了。 我整理被他弄得乱糟糟的头发,终于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和我自己的变化。 ——我愿意问出口了。 而他也开始直面我的提问。 但是……送他手表的人,怎么会是我啊? 见鬼,我怎么完全想不起来这回事?! 13.吻(下) 直到第二天我们在Puerto Lucía 的港口等船,我都没回忆起跟手表和吻有关的事。 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Hainz农场的小木屋,而顾惟谦那块手表,好像在他去伦敦前就有了。 顾惟谦在我紧迫逼人的眼神下,拍拍我的肩膀,要我抬头看那艘复刻自航海时代名船的高桅帆船。 “这是一艘三桅帆船,船上的航海罗盘是从原型船拆卸下来的。还有望远镜,我有次在古董商店跟他们基金会的舶船专家缠斗许久,他们才转手卖给我。” 顾惟谦从小就有个航海梦,无奈弱听的关系,耳蜗相关的位觉导致他身体素质不适合搭船航海,晕车晕船的几率比一般人高许多,所以除了那种短途豪华游轮,他的家人并不允许他独自出海。 但是顾惟谦在温哥华的卧室旁有一个私人储藏室,他带我进去看过,里面的储藏柜里摆放了许多精致复古的望远镜,还有六分仪。 直到从船长手中接过六分仪,我熟稔地调整角度对准海平线找高度角,才倏忽间想起来,六分仪是顾惟谦曾经教我用的,而他的手表表盘,就是六分仪的设计。 我兴冲冲地跑到另一头甲板,顾惟谦正在帮水手一起拉帆,他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畅快,比他打网球4:0赢我时还开怀。 他挥手叫我过去,说他好不容易才征得水手同意,得以一起纵风拉帆。水手还说,等下一段航线开始前,会叫他一起开帆启航。 我望见他额角的汗珠,问他耳朵疼不疼,头晕不晕,他都摇摇头,说一点儿事情都没有。 我抬起他的手腕,用指尖在他的手腕上划出一个圆圆的表盘,再划上一个六分仪的形状。海风吹动着我的长发,帆船上的海腥味没有很重,也意外没有很晃荡,我在被长发时而遮掩的视线中,艰难地比划完。 顾惟谦全程安静地注视着我的指尖,呼吸起伏很剧烈,脉搏也跳动得异常快。 “好啦!我奖励给你一块新手表,你不要为旧的难过了,好不好?” 顾惟谦温柔地笑起来,他拍拍我的头顶,在我皱起脸抗议时,手臂勒住我的后腰把我搂入他怀中,抱紧。 “笨蛋!常自翩。” 我用手重重地拍击他的后背,他朗声笑了起来。 这家伙是不是偷喝香槟酒,怎么突然转性变那么开朗? 我匪夷所思地从他怀里抬起头,“你为什么骂我笨?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 “那你也可以骂我笨,还给你。” “可是你不笨啊,顾惟谦,你真是很聪明,把我带到船上来,连帆船都要会开了,我想下船还得经过你允许了是不是?” 顾惟谦是真的很聪明,他立马听懂我的一语双关。 “不是下船还得经过我的允许,而是你踏上了我的船,我就不让你下船了。” “真霸道。”我戳戳他的喉结,“明明知道我怕出海还会晕船,非要带我来。” “能让你一直晕船的话,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喂!”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适可而止点,再多点船油都要溢出来了。” 顾惟谦勾着唇角无声地陪着我一直笑,哪怕我没有说话,他也一直盯着我的嘴唇看。我知道他此刻一定很想亲我,但是除了在婚礼上之外,我们从未在大庭广众下合理的亲吻过。 我用指尖摸了摸他被劫走婚戒、现在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 假装我已经吻过他。 14.问(上) 帆船航行至Isla de la Plata附近时,船长告诉我们,虽然现在才四月中旬,绝大多数鲸鱼还未从南极游到温暖的太平洋沿海水域,但是幸运的话还是会有机会看到鲸鱼跃出海面的盛景。我问顾惟谦有没有看过,他说要六到九月来比较有机会看到,但是下一航段应该可以看到海豚。 等四下无人他才附在我耳边小声说,“这艘帆船的速度应该飙不起来,追不到鲸鱼。” 抵达第一个停靠点后,我们下船第一件事就是找酒店洗澡。船上条件简陋,虽然顾惟谦定的是最高等级的私人船舱,但是仍然需要和同层甲板的人共用盥洗室,我们的双人床也没有很大,毕竟这是在帆船而不是游轮上。 顾惟谦陪我在酒店休息了一会儿,他说他要去浮潜,我担心他的耳朵,他叫我别担心,他会在下水前摘下助听器,只要用浮潜耳塞和全面罩保持耳道干燥就没大问题。 我不放心他,陪他一起去浮潜。la Plata水域非常清澈,水下可以看到海龟共舞,漂亮的游鱼从身边经过,我从来没有在浮潜的时候被如此缤纷美丽,种类繁多的小鱼包围过。 上岸的时候我好兴奋,一直和在水下只能打手势的顾惟谦描述水下的场景,虽然在浮潜途中换气的时候我也会跟他表达我有多开心,但是在海滩上被他搀扶着上岸时,我想要再完整地分享一次。 “我跟好多刺蝶鱼打了照面,有些还撞到了我的胸,你说这些色鱼如果会说话,它们是不是该给我道个歉?” 顾惟谦被我的话逗得狂笑,他这几天未免太爱笑了,搞得好像是我在刻意取悦他——但自恋的我知道,一定是因为我太可爱迷人了,所以他才非要把我拐到赤道上,让南来北往的人都知道。 第二天一早我们再次启航驶往San Cristóbal,这段航线行驶的比前一段要漫长些,我们不得不在船上盥洗。晚上我带着衣物去浴室,一步三回头地看向正半眯着眼睛休息的顾惟谦。 等我把房门关上,前往浴室,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开门关门声,脚步声停在我身后,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顾惟谦。 “我先进去吧,”顾惟谦拦了我一下,他手里拿着浴巾和一个航空包率先侧身进去浴室,“我洗完你再进来,在门口等我五分钟就好。” 他边说着,边正面对着站在浴室门口的我,脱下身上的T恤。 他漂亮的马甲线随着衣摆上提的动作流露出来,巧克力块似的八块腹肌很是诱人,他随手把T恤罩在正看痴迷的我脸上,“再看就进来一起洗。” 我被他的衣服蒙住脸,听到他口是心非的声音,摘下衣服后故意扬高了声线调戏他,“好啊,反正我装备齐全。” “这算哪门子装备齐全?!”顾惟谦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再废话,五分钟可不够用了。” 哦,原来顾惟谦也会害羞啊。 纸老虎。 我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迭顾惟谦的T恤玩,从帆船迭到大象鼻子,正在构思接下来迭什么玩具时,他带着一身水汽就出来了。 他低眉看到我手里的大象鼻子,啧啧了两声,“这位常小姐,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我拿起大象鼻子拍到他的胸前,“这是大象鼻子好嘛?” 他接过T恤一本正经地接话,“难道我就是小象鼻子了吗?” 我一脸惊恐地推开他,跑进浴室里,落锁,本想大叫一声“不准耍流氓!” 但是这样未免显得过度矫情又大惊小怪——都结婚三年了,装纯情真的很没必要。 我靠着门板清咳了一声,正色道:“还不一样都是我的玩具。” 门外安静了几秒后,我听到顾惟谦隔着门板的轻笑,而后他轻叩三下门板,低声道,“你慢慢洗,洗多久都没关系,我在门外等你。” 我小声回他一句谢谢。 我慢条斯理的洗完澡,长发吹了好久才吹到半干,但是浴室内实在有点闷,我打开门让空气流通,顾惟谦果然安分地守在门外,我一开门他就从廊道上斜斜看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说太热了,要继续吹头发,他却走进来接过吹风机,五指穿过我的发缝,熟练地帮我吹头发——在家的时候,我有时累到睡过去了,头发都是他帮我吹干的。 有人帮忙,吹头就没那么闷热且劳累了。 只不过有人经过时会有点尴尬,可吹风机是固定安装在浴室里无法取走的,顾惟谦倒是淡定,还叫出同层船客夫妇的姓氏,解释他是在帮我吹头发。 等那对荷兰夫妇离开后,我在镜子里对他挑起眉头,“这不用解释好嘛?你在帮我吹头发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如果不解释的话,人家可能以为我们俩有什么特殊癖好,待在浴室还开着门。” 我:“……” 14.问(下) 晚上有小型宴会,我和顾惟谦行李很少,我的高跟鞋留在广州请酒店管家帮我处理了,上船前顾惟谦帮我准备了一些轻便的衣物和平底鞋,被邀请跳圆舞的时候,我凑近顾惟谦跟他抱怨,“这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在这么简陋的地方,穿着平底鞋跳舞。” “是我考虑不周真是抱歉,”顾惟谦低头看我,眼神里的温柔仿似可以包容我的一切不安,“这位名媛小姐,下次我会换个舞池再邀请你,在此之前千万不要把我拉进黑名单好吗?” “好啊,但是我很挑剔的,不满意随时要换舞伴。”我故作傲娇地抬起下巴。 大概是我开的玩笑过于“逼真”,顾惟谦竟然失神踩到了我的脚。 我吃痛地蹙起眉头,嘴角维持优雅微笑的弧度但眼神却不满地瞋视他。 “抱歉抱歉,”他诚恳地低头致歉,“我刚刚鬼迷心窍,犯了错。” 不过就是不小心踩了我一脚,我也没那么娇气,至于用得上“鬼迷心窍”四个字?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一字领的抹胸长裙的领口,正将我高耸的胸脯和两团乳肉中间挤出的沟壑递到他眼下……一定是我刚刚得意忘形,抬头的时候也挺起胸,将裸露在礼裙外的春光涌进了他的视线。 我正要骂他少见多怪,又不是没看过,装什么纯情小男生——我都没在顾忌开始接他的荤话了,他倒是克己复礼了起来。 却听见顾惟谦富含磁性的嗓音落在我耳畔,他的呼吸离我的耳朵好近,双唇都快吻到我的鬓角,他吞咽的声音有点明显,他缓缓说到,“我可不是刺蝶鱼,我会开口道歉的。” 我反应了好几秒,才领悟到他说的是,我被刺蝶鱼撞到胸开玩笑要那群色鱼道歉的事,我狠狠踩了他一脚,“顾惟谦,你再招惹我晚上就睡地板吧!” 等回到房间,我当然舍不得让顾惟谦真的去睡地板。我抱着开始延迟晕船的他,跟他聊天分散注意力。 我跟他讲我独自去秘鲁旅行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大城市和市区,根本没有去原住民部落和亚马逊雨林。那些随处可见的动物头骨对我来说就是极大的内心挑战了,大概是这个原因,我从探索自然,转换成了探索美食。 秘鲁榜上有名的餐厅我都吃了一圈,很多美食都是结合了景观美学,基本在餐厅里就能大概了解当地文化了。 “我觉得还不错的几家店都是秘鲁菜跟日料的融合菜,我之前在法国吃的Ceviche会用百香果汁和石榴籽点缀,法式精致感是第一优先级,但是在秘鲁吃过最好吃的就很单纯是柠檬汁腌生鱼虾配玉米粒和炸香蕉片,适合我这种爱吃酸的人。” 惟谦闭着眼睛靠在我身上,脸色苍白地回应我,“我上次吃Ceviche是在伦敦的同学家里,有个阿根廷同学往碗里加了一堆切丁的旗鱼、甜虾、牛油果、番茄、洋葱和柑橘柠檬汁。” 我记得惟谦其实婚前没有很喜欢吃生腌,婚后是我爱摆弄料理,他不忍心拒绝或是浪费,所以都会面不改色地吃完。 “那你吃了吗?” “吃了,因为如果不吃这道菜,就只剩法国同学做的couscous了……我真的很讨厌吃北非小米,他们还加白酒和海胆酱炖煮,老天爷,我忍住没点外卖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 一想到他的惨状,我就过分地笑起来,“那你干嘛非要逼自己吃不喜欢的东西?说自己过敏不就好了?” “也没有到很不喜欢,就是我肠胃状况不太好,吃生腌很容易拉肚子而已。”顾惟谦转了个身,侧靠在床头,突然定定看了我一会儿,“那个时候,你就在秘鲁,说不定你也在吃Ceviche。” 我的笑容瞬间定格,我愣愣地回望他,脑海中突然闪回一些细枝末节、但是被我遗忘的事。 “自翩,我没有答应你要陪你去秘鲁,所以后来你没有再邀请我陪你去毕业旅行,这本来也没什么的,对吗?” 我点点头。这件事我们在启航前就聊过,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心结。 “可其实我是很想陪你一起去的。我没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想陪我去?又不告诉我呢?” “因为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陪你去。如果我说是因为你十八岁时就问过我要不要一起?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答应你。如果我说是我突然就想陪你去了,你会怎么想?” “我会觉得你是出于家人叮嘱的无奈,出于履行见证者的义务,担心我的安危,才勉强陪我去的。” “是啊,所以你看,我一开始没有答应你,就错过了时机,再如何补救,你可能都会觉得我在将就自己。对我来说,我已经预判了你的想法,就没必要再让你知道了。” 我觉得顾惟谦有点想太多了,虽然我确实会觉得他不是心甘情愿陪我去,甚至怀疑他脑壳破洞才会陪我去毕业旅行,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都会很开心的。 “你现在肯定会觉得我想多了,是吧?”顾惟谦的眼睛又闭了起来,他闭着眼也能神机妙算,真是厉害。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总觉得这个天聊死了。 只聊点食物和大自然,不好吗? 干嘛非要聊过去,聊内心。 我有点丧气地背对着他转身躺下。若无其事就是万事大吉,装死是我的强项。 “自翩,我撤回的那条消息,你看到了,对吗?” 我学他模样闭上的眼睛,瞬间打开。 “伦敦下雪了,要不要来过圣诞?” 顾惟谦一字一顿的,复述着四年前,他搬去伦敦的第一个圣诞节前,发给我的消息。 这么短的一句话,不点开对话框就能完整看到。 我搁置了两天没有回复,再点开时,这条消息就消失不见了。 顾惟谦撤回了。 15.雪(上) “是啊,我看到了,但是我没有办法答应你,所以我只好假装我没及时看到消息,等到圣诞节后再回复你。”我老实交代自己当时的真实想法,反问他,“那你呢?你为什么撤回呢?” “因为那个时候,我妈妈说,你要开始和简仲逍约会了。我想,你或许要准备嫁给他了。” 顾惟谦说完,我们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我大四那年的冬天,因为临近毕业,打听我姻缘的人越来越多。母亲见我和惟谦多年来没有任何交往的情状,便与我促膝长谈,问我是否还喜欢惟谦,如果喜欢那就再试着勇敢一次,如果不喜欢了,要不要考虑其他人例如简仲逍。 简仲逍和我,是至交好友,但是我们不会变成恋人。因为我们是两个拥有完全不一样世界观的人,他把忠诚当作累赘,我把忠诚视为底色,他觉得婚姻是形而上的地狱,我觉得婚姻是给爱找个归宿的其中一种方式。 可我也没办法和顾惟谦在一起。 那些年我们见面吃饭也聊天,明明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讲,但是我却越来越沉默。 祖父刚离世那一阵子,我有点入睡困难。我找了很多方法,最后发现最用的是偶然一次听着有人穿着Hunter雨靴的踩泥声,可以让我最快入睡。 我去伦敦定制了一双最适合自己脚型的惠灵顿靴,那年伦敦难得下大雪,我试过踩在雪里和泥土里的声音,后来发现踩在雪里才更容易入睡。 但我到伦敦时圣诞季早就过了,我就和惟谦说了这件事,我说伦敦并不是一个冬天常降雪的城市,要是下雪天在那里过圣诞,应该也很有意思。 当时我二十岁,顾惟谦说,以后有机会陪我一起去伦敦过圣诞。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失去祖父的我,所以没有当真。因为害怕被他一直安慰,在那之后我很少再主动联络他。 我母亲要我考虑放弃顾惟谦那天,天气预报里说,据统计在过去一百年中,旧金山市区只下过五场雪,但是今年或许有机会看到第六场雪。 母亲说,这种诈骗式的天气预报她每隔几年都会看到。旧金山又不是纽约或者柏林,哪能那么容易就看到下雪。 听我提到伦敦也很少下雪,我母亲说圣诞季的摄政街很美,她在柏林念书时会去过节看不同主题的天使灯,她还顺便吐槽了不下雪时牛津街布置的假雪,但是我没体验过在伦敦的圣诞,无法感同身受。 我跟她开玩笑,不然今年就让简仲逍陪我去伦敦过圣诞吧。 我们都知道顾惟谦当时就在伦敦,我却要简仲逍跟我去,弦外之音已经很明显了。 母亲有些心疼我,但没有明讲。 几天后,伦敦下雪了。 我看到顾惟谦发来的消息,其实我很开心。 伦敦不是每年都下雪的。 但我想了想,我应该会留在旧金山等一百年来的第六场雪,而不是去伦敦。 我没有回复他,他默认我会和简仲逍开始约会、然后一起去秘鲁旅行,再结婚生子。 他的撤回,不像是后悔邀请我,更像是他的一种预判。 他觉得我不会再选择他了。 即便如此,我也没想要选择简仲逍。 喜欢我的男人里,家境学识是基本项,得体从容涵养好外在又过关的也不少,但他们到底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喜欢常自翩这个名字背后能带给他们的一切,我不知道。因为我对他们没有分享欲,也没有想要深入了解的念头。 我在那个圣诞假期没有和任何一个人约会。我就在旧金山,但没等来一百年内的第六场雪。 隔年我和顾惟谦在德奥边境的木屋里温存,新闻里说,受到来自太平洋暖流的影响,旧金山这年冬天也不会落雪。 可我们已经不在伦敦和旧金山,窗外铺天盖地都是松软绵白的雪,不再需要那场没能如期而至的大雪。 15.雪(下) “惟谦,如果那次你没有从伦敦来萨尔斯堡见我,我也没有执意要请你喝羽毛白,那我们是不是就不会结婚了啊?” 惟谦还是沉默着,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时,他突然说,“不会的,只要你没有去喜欢别人,哪怕你不再喜欢我了,我也还是会去见你的。” “那为什么要去见我呢?是不放心我吗?”我始终感受不到,惟谦对我有所牵挂,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我像是他生命途中一个打了很久照面的过路人,因为相识已久所以需要用刻意见面来维系这种缘分,“还是说,因为我爷爷曾希望我们能结婚,你不愿意辜负他?” “常自翩!”顾惟谦厉声打断我,“你能不能不要再为我们的婚姻套上父母之命的枷锁了?三年前你就是这样,对我没有一点点信任,SinSin一出现,你就撤逃了,没给我一点挽留和解释的机会,你就说嫁给我是为了遵守你爷爷的遗愿……你知不知道你这句话,像是给我们的婚姻判了无期徒刑?” “顾惟谦,你真好笑,我一句话就能摆布我们两个人的婚姻吗?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得知你居然有个假妹妹,对我的冲击有多大?况且你们并不是纯洁无瑕的兄妹关系,她还当着我的面说爱你。那我又怎么可能不多想呢?我们上一秒还在聊你的性启蒙对象,下一秒就出现了一个长得很像的妹妹……” “真是要疯了。”顾惟谦直接从床上坐起来,他把我整个人掰起来,捧着我的脑袋认真打量,“你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对我视若无睹了整整三年是吗?” 我撇开他的手,“我哪里对你视若无睹了?” “自翩,你的眼睛不会说谎,我知道你爱我时会怎样看我。”顾惟谦攫住我的双眼,他的眼眶泛着猩红,他的声线带着颤抖,“所以你不爱我之后,我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了。” 我不敢再看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喉咙酸涩,艰难启唇道,“因为我感受不到你的爱,顾惟谦。所以我才慢慢放下了。” “不要撒谎,自翩。你不可能感受不到的。”顾惟谦抓住我的手,他非要用我的指尖触碰他的眼角,“你看着我说,你从来都感受不到我的爱。” 我微微睁开眼睛,一触碰到顾惟谦受伤的眼神,我就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 “一定有什么原因,你没有说出来。” 我摇摇头,不肯说话。 “到底为什么啊?自翩,告诉我。你说出来,我才好知道你为什么不要继续爱我了……哪怕是一点点提示也好啊。” 惟谦苦苦哀求我,执意要我开口。 “你说我不爱你,可是伦敦下雪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你说过下雪天在伦敦过圣诞应该会很浪漫。” “你说我从来不说爱你,可是我总是那么用力地抱紧你。每天不管我有多忙我都尽可能陪你吃至少一顿饭,你做的每顿饭我都会认真吃完,你不喜欢做的事我从来不会替你擅自做决定,我仔细留意着你每个习惯和喜好只为了下次你和我讲话时能努力接上你的话,我以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在用行动说爱你。这还不够直接不够具体吗?” 我开始无声落泪,我以前很少哭,更是鲜少在顾惟谦面前流泪。但是自从我提出离婚协议后,他就一直缠着我,要我难过地把伤口摊开来再用血泪沥一遍。 “顾惟谦,你记得我最好的朋友,乔小柿吗?” 顾惟谦点头。 “她半年前在德国已经订婚了,她和她的德国未婚夫出于宗教信仰还一起上了小半年的婚姻课,但是就在她回中国邀请她妈妈和继父参加婚礼期间,她重新爱上了她重组家庭的哥哥……她说她很痛苦,可是她没有办法停止从十几岁就开始爱慕的人。”如果不是因为顾惟谦是顾惟谦,我这辈子都不会把好朋友的私事说出口,“所以当叶亦欣出现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象,同样的事发生在我最好的朋友身上,我毫不犹豫支持她去肆意妄为爱她想爱的人,可是角色对换,你们的故事却因为我的存在,让你妈妈残忍地逼她远走高飞,让你觉得我默认这种行为是合理且正确的……我承认,你妈妈的做法保护了我们的婚姻,带给我安全感,可是时间越久我越觉得这是一种虚假的保护,但我又不得不接受她的好意,因为我们都在履行我爷爷留给我们的遗言,好好的在一起过日子。只要你没有被她动摇,我就可以怀揣着这种摇曳的安全感继续和你生活下去。” “可是你还是重新遇到了她啊。你会同情她、心疼她,哪怕只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关心她,我也很难受很难释怀。我知道是我自己的心理太扭曲了,我不该这样想,但是你从纽约回来后那个晚上,你喝醉了,连婚戒都摘了下来……你要我怎么办啊顾惟谦,我只能让所有假设放任自由,也只能给你自由。我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这就是症结所在,怎么会和叶亦欣没关系呢?嫉妒不可怕,可怕的是我被迫横亘在你们之间,变成了一个前车之鉴,一个模式化的范例。” “因为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你当初会对我有所变化,就是在我二十岁那年,我爷爷去世,你陪我搭飞机回加拿大,那是你第一次自发地握我的手,陪我度过无尽漫长的黑夜。顾惟谦,你真的是个非常非常心软的男人,你因为同情和心疼,误以为自己喜欢上了我,然后拼命用你自己的方式对我好,关心我,担心我,但是你从来不会对我像真正的恋人那样牵肠挂肚。” “惟谦,你确实发来邀请叫我去伦敦和你一起过圣诞,但是后来你得知我或许有了其他人陪,你就撤回了你的关心。直到你发现我自己一个人去了秘鲁,你又放心不下我,所以打算让我直接留在你身边一辈子。” “只要我待在一个你认为的安全区,哪怕我离开一整个月只对你毫无音信,哪怕我真的出轨了你也可以纵容我。因为你只要确保我是安全的,你就不用再因我担惊受怕。” “可是惟谦,伦敦不是每年都会下雪,我也不会永远二十岁。” “我们错过的那场雪会再降落,二十岁答应过的事,不用赔上一辈子。”我的眼泪终于流干了,苦涩的笑容挂了起来,“你别再不放心我了,好不好?” 16.谑(上) “是啊,你也不会一直二十岁。” 一直默默听我把话说完的顾惟谦颓唐地躺下去,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轻声呢喃。 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要死了一样难受,但仍是咬了咬嘴唇,像是逼自己清醒过来,与我对话。 “是不是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会觉得我还是在用你二十岁时的方式对待你?对你好只是出于同情和安慰?”他话到一半,自己都觉得讽刺,忍不住冷嗤一声,“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摘下戒指是因为我喝醉了,半夜卷你的头发玩一不小心把你的头发缠了进去,怕硬扯会弄醒你才不得不脱下来……你一定也觉得这是个离谱的借口吧?” 我知道顾惟谦从来都不撒谎,至少对我不撒谎。 但此刻我不知道该继续问下去,还是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然后你一定会觉得奇怪,那我为什么摘下来就没有马上再戴上,反而跑去喝酒了呢?”顾惟谦艰难地吞咽了下,手仍然撑开虎口挡住自己的眼睛,用拇指在太阳穴轻柔转圈按摩,缓解晕船带来的头疼,“因为我被灌醉了,我头晕又手抖到没办法把戒圈对准手指戴进去了。”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也不存在喝醉断片的前科,所以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然后我就想,索性就再喝醉一点,再醉一点就可以把对SinSin的愧疚感全都抛之脑后了。但是你却醒来了,自翩,我真是疯了,才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跟你提到她……但是我又怎么可能隐瞒你呢?你都因为她和我别扭了整整三年,我见过她却没让你知道,你肯定会更难受。可你倒好,直接签了离婚协议跑得干净利索。” “自翩,明明我们走过了这么多年,才结合在一起,从你十四岁到现在二十六岁,那么漫长的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时间,你却只记得二十岁时我对你的心软。你觉得自己可怜,难道我就不可怜吗?就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从何时开始喜欢上你的证据,所以你就要用死无对证这招,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贴上同情你、放心不下你的标签,然后顺理成章地要求我放下、被你抛弃。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难道我就不能清清白白的喜欢你,纯粹只是因为我想爱你,而去爱你吗?” “不管是伦敦、旧金山还是萨尔斯堡,下雪就只是下雪,圣诞节也就只是圣诞节,死咬着过去的大雪和旧约然后泪流满面的告诉我你已经长大了,学会怎么独立生活了,然后呢?然后我就不可以再是你的丈夫、不可以再是你的朋友、不可以再是你的顾惟谦了,是吗?”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我不同意。因为我不甘心。” 话毕,他惨白的双唇终于合上了,抿紧了,再也不想和我说话了。 我真是恨死顾惟谦了,这个男人要么不善言辞总是不说爱我,要么就是一直有条有理,言之凿凿地反驳我,要真是他做错事反倒给我洗脑也罢,偏偏他什么也没做错,他说我爱冤枉他,被他一讲一整理完,好像真的是我对他有诸多误解和认知偏差。 不行,常自翩,稳住——我暗自握拳,叫自己不要轻易动摇——难道这三年不被爱的感受是假的吗? 可……万一真的如顾惟谦所说,是因为我早就停止爱他、对他没有期待了,所以感受不到他的爱,那他何其无辜呢...... 我叹了口气。 我伸手摘掉了顾惟谦的助听器,左边先拿下来,顾惟谦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摘掉他右边助听器前,我对他大声道:“我现在没话讲了,明日再战。” 顾惟谦掐了一下我的手腕,紧紧圈在他虎口里,我的腕间感觉到了一片湿濡,正要凑近细看他一直没打开的眼皮,被他转身关灯的动作阻止。 16.谑(下) 夜里我有点难以入眠,顾惟谦跑去盥洗室吐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吐完回来,天已经快要亮了,我拥着被子坐起来,去沙发上给他量体温,手背还没贴到他额头时,就感觉到了热度。 请船员和医护人员来给他量体温,惟谦竟然烧到38.8℃,我给他喂了退烧药,并给他物理降温到船只抵达San Cristóbal。岛上医疗条件简陋,暂时也没有其他大船可以让惟谦换乘(当然他自己也表示不愿意),他留在船上修养,叫我涂好防蚊液下船走走,或者找个民宿休息吃点东西。 他说San Cristóbal的礁石很漂亮,我可以换快艇去观光。因为头晕和发烧,他没戴助听器听不见我说话,我没有回答他。我独自下船找了家餐厅吃饭,打包了一些熟食和水果回到了船上。 顾惟谦睡得很沉,他一晚上没睡,我也没睡,我把食物放在床头柜上,换了衣服陪他一起睡下。 我知道外面的天空很蓝,温度很舒服,但是海岛上遍布的海狮陆龟和鬃蜥都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乌压压的海鸟也会让我觉得害怕。礁石再漂亮还不是一块石头,还不如回来睡大觉。 等我一觉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顾惟谦坐在床上看旅行手册,我的手搭在他腰间,再往下就要摸到他的三角区了。 我尴尬地把手缩回来揉眼角,他戴起助听器俯身压住我,看上去精神状态已是大好。 他声音里带着戏谑,仿似一夜过去后,他看到没有绝情抛下他离去的我,就知晓我已经改主意了—— “常自翩,我叫你去玩不要管我就是真的希望你能好好享受,你就那么舍不得留我一人?真是……白白浪费了这么漂亮的风景。” 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这几个岛看来看去不就是一堆海狮海鸟,还有尾巴会甩到脚背还不能踩回去的鬃蜥!讨厌死了!” 顾惟谦小声哼了一声,“这里可是达尔文研究物种起源的动物伊甸园,要不是因为我怕你嫌弃我,我本来还想体验达尔文同款刮脸礼呢!” “什么叫刮脸礼?你怎么就肯定我会嫌弃你?”见他大病初愈已经有了活力,我也恢复了斗志昂扬的战斗态。 “在航海越过赤道时,达尔文用柏油擦过脸再刮干净,然后再被按在灌满海水的帆中完成新船员的欢迎仪式……这是维基百科上写的,听上去是不是很有航海时代的奇幻感?” “这你也信?”我抿唇,“听上去是很原始又野蛮的欢迎仪式,你还是别轻易体验了。” 他收起旅行手册,拍拍我的发顶,“起床吧,带你出海看礁石。” 直到快艇停在两块巨大礁石前,我看着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拍打着礁石,又自如地流淌而过,我才感觉顾惟谦执意要带我来看这两块像洞穴大门一样的礁石,确实不虚此行。 船长说我们来得还是早了一些,哪怕晚半个月来,座头鲸或许就会陆续顺着暖流抵达了。 其实我对鲸跃的画面没什么执念,我很小时候就在新西兰的凯库拉看过抹香鲸了,那里基本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并不需要刻意挑时间。 顾惟谦也是,他一开始就跟我说他没有抱希望这时候来会看到鲸跃。我们俩在这种事情上还算一拍即合,很少有意见相左的时候。 我其实很怕晒太阳,出海没半个小时,我就想回去了。顾惟谦看出我的兴致缺缺,问我还想不想去浮潜了,我表示自己不想下水,但如果他想去,我可以陪他。 “没关系,我不去。我们回酒店吧。” 我想了想,态度友善温和地对他说:“你不用为了我放弃你的爱好,我看你前天浮潜很享受,如果你想去玩,我自己待在酒店休息或者去海滩等你都可以的。” “自翩。”顾惟谦抚摸我的发顶,四下无人,他低头轻轻啄了一下我的额角,“你不需要对我那么周到,你懂吗?” 我知道他又想说我想多了,他以前也说过,叫我不用为别人考虑太多,这样会很累。我当时懒得辩解,觉得他不识好歹。我从来都不觉得周到的思维是种消耗,我更追求的是一种秩序平衡。在我自己的需求没有那么突出时,优先考虑别人的需求难道不是种美德吗? 让自我感觉到被需求,也是一种需求。 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顾惟谦听,他认真听完后,问我:“所以你现在的需求是陪着我也让我陪着你,或者回酒店休息,二选一是吗?” “对的,如果你有更强烈的需求,我们可以优先考虑你的需求。” 我觉得和顾惟谦换了种沟通方式后,我整个人自在很多,自我矫情的桥段全被拦腰斩断,我的舌头过去很像扭结面包,说什么都要绕一大圈,有时中途就遇到粗粝的盐粒作为阻力,把弹珠一样的念头轻轻撞了回去。但是这几天我好像突然被剔去了中间那个扭结,开始直来直往地迎接所有可能的回答。我想,这种转变就是顾惟谦非要把我带到船上和Galápagos 群岛的最终目的。 他要斩断我所有撤逃的后路,逼我直面所有需求和疑问。好像所有问题,都会在帆船上、海岛上迎刃而解。 顾惟谦将信将疑地低头问我,“是真的,以我的需求为优先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还举起手给他发誓,不带任何勉强屈就心理。 顾惟谦快速与我击掌明誓,像是怕我反悔一般道,“走,去酒店。” 17.假(上) 酒店的房门还没有被打开,我就感觉到顾惟谦在我身后灼热万分的眼神。 大概是因为我坚信他“小病初愈”不敢乱来,有恃无恐地停下手中门卡回眸挑衅他,“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忘记告诉你……” 顾惟谦略微低头倾听,我恶作剧一般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才没有舍不得你。” 说完,我就趁他失神的片刻,刷门卡闪身进房,门还没关上,就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 “常自翩,你下次说这种话的时候,可千万别在房门口说。”他气息危险地大步跨入门内,长腿往后一踢把门带上,灯不用开房间内就是亮着的,他眸中的光却是深沉昏暗的,“我会忍不住想弄死你。” 他凶狠地说完,手臂揽住我的后腰,单手就将我整个人抱起来,我自上往下看他,看到他眼底厚厚一层的欲念,捧起他的脸率先低头吻了下去。 我学他前几天的方式,用嘴唇重重的碾过他的唇瓣,然后伸出舌尖舔弄他的唇珠,唇瓣抵上来吸吮,慢条斯理的接吻方式勾得顾惟谦眸光更暗,他把我整个人往上颠了一下,抱着我往床上去。 “继续亲,不准停。” 顾惟谦掐了一把我的臀肉,不疼,但是颐指气使的语气把我弄得有点气恼。 我更加卖力地亲他,把舌头都伸到他的舌根,馋得他舌头也变得更缠人,还没释放出来的下体鼓起一大包,顶着我的屁股一直撞。 躺倒在床上的同时,他像前一晚在浴室门口那样利落地脱下T恤随手往地上一扔,我故意咬着下唇看他,红彤彤吐出来一小截的舌头是鱼饵,钩子藏在亮晶晶的眼睛里。 顾惟谦只当我也深陷情欲中,看不到我眼中狡黠的笑意。 他难得如此激动,舌头吃着我的唇舌,又转下去亲我的下颌和肩颈,我的上衣被他用力往下扯,他又想撕坏我的衣服,我推了他一把,“我没那么多衣服了!” “要多少我都给你买……”他有些急躁地拽着我的领口,“PienPien,为什么躺下去还是会卡在胸部?” 我扭着腰逃过他的大掌,把衣服好好脱下来,露出被内衣托起的傲人胸线,双手往后撑住身体,摆出妖娆扭曲又做作的姿态,神色娇媚地冲他笑了下,“因为是真材实料的呀~” 说到最后,我还放肆地抖了几下肩膀,海妖般散开的长发和白得晃眼的乳肉也随着我的动作颤抖。 顾惟谦疯了一样扑上来,重重揉捏我的胸乳,啃咬,他向来喜欢我的身体多过喜欢我——这个时候他肯定不敢喊冤了。 他的虎口掐着我的腰线,把我死死摁在床上,膝盖夹着我的大腿,解开的裤扣磨着我的下体,他一直蹭着我,想要我空余的手帮忙把裤子扯下去。 我装作不知道,双手痴缠着他的腹肌。 他好不容易把自己扒干净了,看到我下半身裤子安好,也顺便要来脱我的。我狡猾地抬腿勾住他后背,不让他轻易脱光我。他像只小狮子一样,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哼哧声,还没开始做就喘上了,有那么激动吗…… 我突然间觉得自己有点残忍。 趁顾惟谦抓住我的脚踝扒我裤子的时候,我不紧不慢地开口,“顾惟谦,我要跟你说一件事。” 顾惟谦显然没心思听,他急切地想让我闭嘴,唇舌又难缠地覆了上来,我接应他的深吻,但是在他的指尖勾到我内裤边缘时,还是逃脱他的索取,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目光很是不解,用眼神质问我为什么要两次三番地打断他。 “我来例假了。” 顾惟谦的眼神瞬间变得不可置信,他的指尖比他的嘴速度更快地试探,“可是没有摸到卫生棉……” “棉条。”我阻止他再往里探,“你想沾一手血的话,自便。” 他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挫败,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又颓唐地仰躺到床垫上。 他用小臂挡住自己的脸,让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不用看到也猜得到,他一定是怕自己气得牙痒痒的狰狞脸被我看到。 我攀着他的手臂,将柔软的乳肉贴过去,颤栗成一小粒的尖端擦到了他紧实的胸肌,我把头凑过去亲他,本意是想安慰他。 谁知他不领情,手拿下来捂住我的脸,“别,再也受不住你的糖衣炮弹了。” 我得意地笑开,总算有一天轮到我用这招了。 我把手伸下去摸他,他被我弄恼了,直接推开我起身去洗澡。 这澡五分钟自然就不够了。他自己解决花了不少时间,刚才要是服软求我,我说不定还会想帮帮他。 17.假(下) 顾惟谦再躺下时,我已经换上了酒店浴袍。 我下午来吃饭时就已经洗过澡了,也就是那时候发现自己例假提前来了。幸好在广州没做措施那晚,是在安全期,不然顾惟谦那故意要让我怀孕中靶的奸计差点得逞。 因为刚结婚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还很年轻,家里人也都劝我们多过几年二人世界再考虑生育,我们俩也没认真规划要何时备孕,前两年在台北都没打算要,搬到台中这大半年顾惟谦忙得跟个鬼一样,也不敢这时候让我怀上。 他偶尔也有情到浓时忘记做措施的时候,但家里有家庭医生给储备的避孕药,事后吃也没什么太大影响。这次他也出门买药了,但是不熟悉内地的药品,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家里常备的类似款,可能是需要开处方签药店里没有卖,他问了家医,说他找到的相对家里的都比较伤身体,就不让我吃了。 我第二天心思都在同学聚会上,顾惟谦出门一趟去买药和我想吃的水果,回来看到我不在,他也就没再提起这件事。 他现在像是秋后算账一样,絮絮叨叨的抱怨我冷漠无情,绵里藏刀把他害得好苦,我一开始还耐心听着,后来就不理他了,嫌他烦,还踢他几脚,叫他不准再讲。 他含住我的耳垂,发梢还在滴水,水珠坠到我的锁骨上,他又低下头去舔。我看他自作自受,又一副欲罢不能的粘腻样子,便在一旁念念有词,背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听来的打油诗:“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的情绪好比度日如年。” 顾惟谦听到我的笑声,忍不住翻身把我压在身下,炽热的手掌又开始胡乱摸索揉捏,我身上哪里都是软的,只有嘴巴是硬的。他身上哪里都是硬的,只有眼神和嘴巴是软的。 “是‘凉风无信,春色有边’才对。”他摸到我的乳侧,手克制地收回去,“你看,到这儿就碰不得了。” 我边笑边去亲他,他躲着我,不给我亲,喘着粗气说他又硬了。我故意往他喉结吹气,他喉结滚动着,不再说话,而是把手指伸进我嘴里,眼神专注地要我吸吮。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象我的嘴,正在含着他硬得发烫却无法纾解的下体,舔弄吸吮着他。 他再开口时喉咙喑哑,带着沉闷的音调,“灵芝给看不给吃,真是磨人。” 我吐出他湿漉漉的食指,津液从嘴角溢出流到下颌,顾惟谦又受不住诱惑,吐出舌尖来舔,我偏要说话动用颌关节,扰乱他,“灵芝哪能是轻易可得的?” “我还以为,灵芝早就是我的了。” 顾惟谦亲完我,口中说着“我还以为”,眼神却是势在必得。 “小灵芝是你的,灵芝不是你的。所以你只是得到了一堆灵芝孢子罢了。”我故意用他给我起的、却只在床笫间用过的昵称呛他。 顾惟谦忿忿不平地摸了一把我的阴部,他在床上真的是报复心很重一人,“现在连孢子都不肯给了。” 我也不甘示弱,拍他的手臂一巴掌还击,“做你的受精卵大梦去吧!”